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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①沈先生逝世后,傅汉思、张充和从美国电传来一副挽词: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这副挽词把沈先生的一生概括得很全面。
②沈先生的血管里有少数民族的血液。他在填履历表时,“民族”一栏里填土家族或苗族都可以,可以由他自由选择。湘西有少数民族血统的人大都有一股蛮劲、狠劲,做什么都要做出一个名堂。他少年当兵,漂泊转徙,很少连续几晚睡在同一张床上。吃的东西,最好的不过是切成四方的大块猪肉(煮在豆芽菜汤里)。行军、拉船,锻炼出一副极富耐力的体魄。二十岁冒冒失失地闯到北京来,举目无亲,连标点符号都不会用,就想用手中一支笔打出一个天下,经常为弄不到一点东西“消化消化”而发愁。冬天屋里生不起火,用被子围起来,还是不停地写。他真的用一支笔打出了一个天下。一个只读过小学的人,竟成了一个大作家,而且积累了那么多的学问,真是一个奇迹。
③沈先生很爱用一个别人不常用的词:“耐烦”。他说自己不是天才,只是耐烦。他的“耐烦”,意思就是锲而不舍,不怕费劲。一个时期,沈先生每个月都要发表几篇小说,每年都要出几本书,被称为“多产作家”,但是他写东西不是很快,从来不是一挥而就。他年轻时常常夜以继日地写。他的作品看起来很轻松自如,看似不经意,但都是苦心刻琢出来的。《边城》一共不到七万字,他告诉我,写了半年。
④沈先生爱改自己的文章。他的原稿,一改再改,天头、地脚、页边,都是修改的字迹,蜘蛛网似的,这里牵出一条,那里牵出一条。作品发表了,改。成书了,改。看到自己的文章,总要改。沈先生的作品写得最快、最顺畅、改得最少的,只有一本《从文自传》。这本自传没有经过冥思苦想,只用了三个星期,一气呵成。
⑤他很爱他的家乡。他的《湘西》《湘行散记》和许多篇小说都可以作证。他不止一次和我谈起棉花坡,谈起枫树坳——一到秋天满城落了枫树的红叶,一说起来,不胜神往。黄永玉画过一张沈家门外的小巷,屋顶墙壁颇零乱,有大朵大朵的红花——不知是不是夹竹桃,画面颜色很浓,水气泱泱。沈先生很喜欢这张画,说:“就是这样!”八十岁那年,他在家乡听了傩戏,这是一种古调犹存的很老的弋阳腔。沈先生听了,说:“这是楚声,楚声!”他动情地听着“楚声”,泪流满面。他的家乡每年有人来看他,沈先生非常亲切地和他们谈话,一坐就是半天。
⑥沈先生很好客,朋友很多。老一辈的有林宰平、徐志摩。沈先生提及他们时充满感情。我认识他后,他经常来往的有杨振声、张奚若、金岳霖、朱光潜诸先生,梁思成、林徽因夫妇。他们的交往真是君子之交,既无朋党色彩,也无酒食征逐。清茶一杯,闲谈片刻。
⑦沈先生对青年的帮助真是不遗余力。他曾经自己出钱为一个诗人出了第一本诗集。诗人柯原的父亲故去,家中欠了一笔债,沈先生提出卖字来帮助他,价款直接寄给柯原。他对学生的作品细心修改,寄给相熟的报刊,尽量争取发表。他这辈子为学生寄稿的邮费,加起来是一个相当可观的数字。我在昆明写的稿子,几乎无一篇不是他寄出去的。
⑧沈先生自奉甚薄,穿衣服从不讲究。我见他时,他总是穿着一件洗得褪了色的蓝布长衫,夹着一摞书,匆匆忙忙地走着。但在帮助家乡时,先生总是竭尽全力。《沈从文文集》的稿费寄到,九千多元,他又从存款中取出几百元,凑成一万,寄到家乡办学。
⑨沈先生也有生气的时候,也有极度烦恼痛苦的时候,但多数时候都是笑眯眯的。他总是用一种善意的、含情的微笑,来看这个世界的一切。到了晚年,他喜欢放声大笑,笑得合不拢嘴,且摆动双手作势,真像一个孩子。只有看破一切得失荣辱,心地明净无渣滓的人,才能这样畅快地大笑。
⑩沈先生家有一盆虎耳草,种在一个椭圆形的小小钧窑盆里。很多人不认识这种草。这就是《边城》里翠翠在梦里采摘的那种草,沈先生喜欢的草。
(节选自汪曾祺《慢煮生活》,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