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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树园①
丁玲
这时张裕民和杨亮还留在果树园里。从树叶中漏进来的稀疏的阳光,斑斑点点铺在地上,洒在他们的身上。他们一边吃着果子,一边已经摘了满满的一篮。这是张裕民舅舅郭全的。杨亮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景致。葫芦冰的枝条,向树干周围伸张,像一座大的宝盖。一棵葫芦冰所覆盖的地面,简直可以修一所小房子。上边密密地垂着深红,浅红,深绿,淡绿,红红绿绿的肥硕的果实。果子以葫芦冰为最多,间或有几棵苹果树,或者海棠果。海棠果一串串垂下来,红得比花还鲜艳。杨亮忍不住摘了一小串拿在手里玩着。
杨亮每走过一棵树,就要问这是谁家的。当知道又是属于穷人的时候,他就禁不住满心喜悦。那葫芦冰就似乎更闪耀着胜利的红润,他便替这些树主计算起来了,他问道:“这么一株树的果子,至少有二百斤吧?”
“差太远了。像今年这么个大年,每棵树至少也有八九百,千来斤呢。要是火车通了,价钱就要高些。一亩果子顶不上十亩水地,也顶上七八亩。”
杨亮被这个数字骇着了,把眼睛睁得更大。张裕民便又解释道:“真正受苦人还是喜欢水地,水地不像果树靠不住。果子结得好,究竟不能当饭。”
杨亮又计算着,假如这十亩地可以收获三万斤,那么至少值钱三百万元。每家可分得十五万,合市价能折小米七百五十斤。三口之家,再拉扯点别的活计,就勉强可以过活了。杨亮不觉对这果树园发生了很大的兴趣,于是便更详细地问着全村果树的数字,和属主的姓名,也就是那些地主和富农的名字。
他们把果子账算到一个阶段的时候,张裕民又接着他们在路上没谈完的话:“在会上我当然不能提,干部里面就有他②的耳目呢。再说,提出来了,通不过也是白费,谁心里也在琢磨着‘出头椽子先烂’咧。你说,他们真的还不明白?”
“你不是已经派了民兵暗地监视着吗?”
“民兵也不敢全告诉呀!要是都能像张正国那样才好。这是一条汉子,大义灭亲,死活只有一个党。”
“赵得禄是个老村长了,我看倒也是个精明人。他家里穷得那样子,老婆连件上衣也没有,这样的人也靠不住?”“这人心里明白,就脸软,拉不下来。今年借了江世荣两石粮食,还当人不知道,欠了人家的,就硬不起来了。唉,这几个人呀,各有各的藤藤绊绊。所以斗哪一个,也有人不愿意!”
张裕民又说老百姓脑子没有转变的时候,凭你怎么讲也没用。他听从了杨亮的嘱咐,今晚开农会,大家要共同商量出一个办法来。他看到天色已经不早,就先提着一篮果子回去。杨亮便再走到郭全住的看园子的小屋来。
这个老头有两撇八字胡,是一个不爱多说话的老头子。他靠在屋外的一个树根上,仿佛很悠然自得。
杨亮看见他膝前篮子里捡得有十几个烂了的果子,便问:
“这有什么用呢?”
老头子笑了,含糊地说:“全是烂的,唉……还有半边不坏,晒干喝茶可好呢……”后来他睁眼望着杨亮说:“同志,以前连捡这么个烂的也不成呀!干望着这几棵树五六十年了,今年才算有了三棵半树,就敢把这烂的丢了?”
杨亮一听,便说:“你这人太好了,看我们刚才摘了你那么多。”“多?不多。”老头子又一本正经地说,“这还不全是你们给咱的。你们是好人,你们把富人的东西全分给咱们穷人了。你们这回又来干这号子事,村子上人全明白呢。”
“咱们是什么人呢?为啥要干这号子事呢?”杨亮觉得这老头很有趣。
“你们,”老头子确切地笑了,“你们是八路军,是共产党。你们的头子毛主席叫你们这么干的嘛!”
“毛主席又为啥呢?老伯,你再说说看。”
“他为咱们嘛!他为的是穷人,他是穷人王。”老头子仍然很肯定地笑着。
“老伯,假若你们村上有共产党,你入不入?”杨亮试探着他。
“为啥不入?只要有人我就入,要是没有人,我一个人就不入。”
“一个人怕什么呢?”
“不怕什么,一个老头子办不了事呀!”
“呵……”杨亮觉得意外的高兴了,他劝他参加党,参加了党,大家团结得更紧,更不怕那些坏蛋。翻身只有靠自己,才翻得牢。老头子听得迷迷糊糊地笑着,结果他也告诉杨亮,假如他入党,得先找一个人商量商量。杨亮说:“这种事怎么能找人商量呢?只能你自己做主呀!万一碰着坏人了呢?”老头子便显出为难的样子,最后杨亮只好问他想和谁商量,老头子低低地说:“咱外甥嘛!你看能成不能?”杨亮便又呵呵地大笑了,连连点头说:“能成,能成。”
天已经在黑下来,杨亮觉得这果园真使人留恋。老头子憨憨地笑着,要留杨亮吃晚饭。但杨亮却不得不去了,走以后还时时回头望着这渐渐被黑暗模糊了的果树林,和模糊在林中的郭全老头儿。
【注释】①节选自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作品反映的是1946年华北解放区土地改革运动初期的情况。节选部分的前文,写的是暖水屯党支部书记张裕民与下乡干部杨亮在路上交流斗争恶霸地主钱文贵的事,张裕民诉苦说村干部们不团结。正交流时,他们到了果树园。②指村中恶霸地主钱文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