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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草柬
聂鑫森
古城湘潭有许多条古香古色的巷子。巷子里讲究的人家,院门两旁放置着花草,门楣上攀爬着藤本植物,还会摆上石凳或椅子,让前来叩访者稍坐,等待主人开门迎客;或者,经过此处的陌生人,走累了,也可以坐下来,歇歇脚。有的主人很风趣,还会在门上贴一条窄长红纸,上写:“花草陪人请小坐”。这个红纸条,人们称之为“花草束”。
曲曲巷中的高家宅院,就是这种格局。
男主人高振宇,快七十岁了。除了他,还有一个比他小一岁的妻子柳鹂。儿子一家在外地,只有春节时才回来与他们团聚。他们喜欢安静,退休前和退休后一个样,院门常关。但只要他们一出门,见着街坊邻居,总会主动打招呼,客客气气的。他们不去串门,也不邀请别人来家里。但院门两旁的花事常新,花缸按照时令换进换出,春天的山茶花、夏天的荷花、秋天的木芙蓉、冬天的绿梅或白梅。他们在院子里养了许多缸花草,轮流着让花草出来陪人。
更有意思的是,他们在院内靠门两侧的墙根下,栽了许多藤本植物,比如迎春花、紫藤花、牵牛花、爬壁虎之类,再用细麻绳拴在院门顶端和扶持植物的竹竿之间,让柔藤顺着绳子爬到门楣上,变成一座花草牌楼,好看。春有金黄的迎春花和粉紫相融的紫藤花;夏秋的牵牛花,有红有白有紫,像一支支仰天而吹的小喇叭,仿佛铿然有声。
退休前,高振宇是本市京剧团的名角,谭派老生。柳鹂先是唱梅派旦角的,后来身体不好,改行成了后台的检箱(收检戏服)人。在职时,早晨要吊嗓、练身段,然后是琢磨戏文;下午得好好休息,晚上要演出。柳鹂55岁就退休了,高振宇一直唱到65岁,红了好几十年,然后在声誉最隆的时候,急流勇退,息影林泉。
人们很奇怪,高振宇一身的好本事,怎么不带徒弟?他饰《碰碑》中的杨老令公、《打渔杀家》中的萧恩,《空城计》中的诸葛亮……一亮相一叫板必是“碰头彩”。可他的儿子却坚决不学戏,而想好好读书,将来去造飞机造火箭。儿子被他骂过打过,但倔犟如故,有几句话就最让高振宇伤心:“爹,成一个角比成一个科学家还难,嗓子好身材好是爹妈给的‘饭碗’,还得有悟性,能吃大苦。您是成功了,妈就没成。我不是学戏的料,天下也没几个是!您不要轻易带徒弟,别害了人家。”
现在儿子在大西北的一个特殊单位工作,已经是总工程师了。
高振宇真的没有带过徒弟,也不接待上门来求教的同行和戏迷。自己走上了这条路,就好好走下去吧。可心里老觉得对不起人,就让院门两旁的花草表示歉意吧,让人看看花,听听他在院里吊嗓子,或者酣畅淋漓地唱上一段,聊作补偿。到真正退了休,高振宇凌晨起床后的大事,是和老妻一起去侍弄花草,一边干活一边轻声哼几句而已。
处暑后,天气变凉了。
高家院门两旁,分放着一缸雁来红、一缸白菊花。门楣上爬满了清脆的藤叶,一朵朵直立的牵牛花,红红紫紫,还有白色的,开得很热闹。
巷子里的人,发现天刚亮,就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汉子,安静地坐在高家花缸边的绿色木靠椅上,上身直直的,两手平放在膝盖上,尖起耳朵听院里的声响。
这个人没有谁认识。
院里传来录音机播出的京胡声,高振宇唱道:“恼恨那吕子秋行事可恶,恨不得插双翅飞过江河。船行到半江中儿要掌稳了舵。我的儿为什么撒了篷索?”接着,高振宇变了哭腔:“啊……桂英儿啊!”
有老戏迷明白,这是《打渔杀家》中萧恩的唱段,“快板”后是“哭头”,而这“哭头”是高振宇的绝活,“儿”字下行腔,将喉音愈落愈低,透出苍老凄怆之音!有人正要喊“好”,中年汉子忙站起来,摆摆手,又深鞠一躬,然后再坐下听。
高振宇反复唱了三遍,才停住。
中年汉子站起来,朝挤在巷道里的几个人拱了拱手,然后飘然而去。
第二天早晨,中年汉子又来了。高振宇唱的是《碰碑》中,杨老令公与六郎离别后,先唱“二黄导板”再唱“哭头”:“我的儿呀”。声腔极为凄惨悲凉,也是唱了三遍。
第三天早晨,巷子里的人,早早地聚集在高家门口,就为听高振宇的“哭头”。
那个中年汉子没有来。高振宇也没有打开录音机,没有唱“哭头”。
又过了些日子,外地的一个京剧团来湘潭演出,主角是谭派老生传人、年方四十的景金石,戏码是《打渔杀家》、《碰碑》、《四郎探母》。海报上还贴了照片,景金石就是那两个早晨来听戏的中年汉子!
巷子里立马欢腾起来。
“景老板肯定是来请教‘哭头’唱法的。”
“那么,高老板怎么不开门迎客?”
“高老板并不失礼,门上有花草柬,门边有花草陪客。”
“买票去!听景老板的‘哭头’,等于是听高老板的‘哭头’。”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