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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儿都不去
刘庆邦
回村时,我路过堂哥的家门口,就顺便拐到堂哥家看了看。小屋门前,是堂哥和堂嫂的责任田。小屋前面没有搭院墙,开门一个跨步,就迈进了责任田。责任田里种了小麦,还开了一小片菜园。麦田是黄的,菜园是绿的。菜园里种了黄瓜、豆角、茄子、辣椒,还有苋菜、荆芥等,想吃什么菜,随时可以到菜园里采摘。在麦田的正中间,是堂叔和堂婶子合葬的坟墓。因坟堆上长有一些桑树、楮树条子,看去也是一堆绿。堂哥只要一开门,就能看到他父母的坟墓。从这个意义上说,堂哥是父母的守墓人。
我刚走到堂哥家小屋的东边,从狗窝里窜出一只小黑狗,冲着我叫起来。小黑狗身量不大,叫声却不小,一副拒人的凶恶样子。
堂哥闻声从小屋里走了出来,喝住了小黑狗的狂叫。堂哥手里还端着小半碗吃剩下的面条,把面条倒进了狗窝前面的一只粉红色塑料盆里。
我说小狗儿的生活不错,主人吃鸡汤面条,小狗也跟着吃。我问堂哥,鸡汤是事先熬好的吗?
堂哥说不是,他买了一只褪掉毛的肉鸡,挂在墙上,想吃的时候,用刀子片下一点儿肉,切成肉丝,下油锅一炒,兑上水一煮,鸡汤就成了,下出的面条就有了鸡汤味。说着,他领我到屋里,指给我看他挂在墙上的那只肉鸡。我见那只白里透红的肉鸡个头不小,简直像一头小猪。我说这只鸡够大的。堂哥说,现在的肉鸡都是用饲料催起来的,长肉期间,一天到晚用日光灯照着,不许乱动,只许长肉。一只鸡不到四个月就长满了肉,每只鸡都有十来斤。
我说了不得,现在干什么都提速了。
别说养鸡了,现在养猪也快得很。过去各家各户养猪,哪头猪不得喂上一年两年。现在可好,养猪场里养猪,一头猪四个月就可以出栏卖钱。
我问堂哥:嫂子呢,怎么没看见嫂子呀?
堂哥说:你嫂子到城里帮闺女看孩子去了。
闺女在哪个城市?
山西阳泉。
阳泉我去过,那里有煤矿。
不错,我女婿就是在煤矿打工,闺女后来也去了。
你怎么不跟嫂子一块儿去呢?可以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开开眼界嘛!
我才不去呢,在家里好好的,我哪儿都不去, 一辈子都不打算出去。外面再好,那也是人家的。依我看,开不开眼界都是那么回事,开了,多不到哪儿去,不开,也少不到哪儿去。堂哥接着说了他不外出的三个原因:一是地总得有人种,不能让好好的地荒着;二是他儿子一家都到城里去了,儿子把家里的钥匙留给了他,他得帮儿子看着房子;三是他在本地也能帮人家干活儿,也能挣到现金,何必非要到外面去呢!总的来说,一个人有地种,有钱挣,有饭吃,有衣穿,天底下平平和和的,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我说他是知足常乐。
他再次说,反正他哪儿都不去, 就算全村的人都走光了,他一个人也要留在村里。
我说那好,我每次回来都能看到你。
他问我啥时候回北京,他准备送给我几斤黄豆,让我带回北京自己生豆芽儿吃。他说现在街上卖的豆芽儿不能吃,别看又粗又长,里面都是催生素,一点豆芽味儿都没有。
我说免了,我现在懒得很,路上什么东西都不愿带。
来年夏天,当支书的堂弟打电话向我报告了一个不好的消息,说堂嫂出事了。我问怎么回事儿?堂弟说,堂嫂骑着电动三轮车,带着一袋麦子,去外村的打面机房打面。骑到村子北面的小桥上,电动车拐弯太猛了,一头扎到了小桥下面小河的泥水里,电动车和麦子都砸在堂嫂身上。等村里人赶过去把堂嫂抬上岸,堂嫂已经软塌塌的,一口气都没了。
堂嫂的突然离世,对堂哥的打击可想而知。堂哥要是有手机的话,我会打通他的手机,安慰他一下。堂哥一直没买手机,我无法安慰他。
秋天回老家,我再去看望堂哥,见堂哥的身体垮了下来。他先是精神垮塌了,身体很快也跟着垮塌了。他得的是脑梗,整个身体也跟着僵硬了,不灵活了。我看见堂哥时,他正站在他的小屋门口啃一个剩馍。剩馍里夹着一些酱色的咸菜,他双腿叉着,一只胳膊拐着,另一只手在往嘴里送馍。看见我,他停止了吃馍,好像不认识我一样,看了我一会儿,似乎才终于认出我是谁,叫了一声我名字的后两个字。我答应了一声,几乎掉下泪来。我对堂哥说:你一个人在家里不行,还是跟着孩子好一些。
堂哥说他还行,能自己照顾自己,饿不死,也冻不死。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不愿去给孩子们添麻烦。他哪儿都不去, 死也要死在家里。说着,他拿馍的手往前面不远处堂嫂的坟头示意了一下,说看见了吧,我将来的位置就在那里。
我劝堂哥不要太悲观,赶上了好时候,要好好活着。
世上很多事情不能完全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有时要以别人的意志为转移。堂哥到底还是离开了自己的家乡,极不情愿地转移到外地去了。2021年初冬,我回老家,见堂哥家小屋的门被封上了。封门用的东西是一些打成捆的玉米秆子,有个别麻雀在干枯发黄的玉米秆子上面卧着,不时叫上一声。一些干树叶子像冬天的雪一样被风旋到了门口,脚一踩哗哗作响。
(节选自《大家》2022年第2期,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