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扁 担
李汉荣
①人们都知道扁担,是用于挑水、挑货物的。但是,还有一种扁担,严格一些就不能叫扁担,应该叫“尖担”,是过去乡里人挑柴用的。它形状类似扁担,但两头是尖的,所以叫尖担。为什么两头要削尖?那时上山割柴,柴用草绳、棕绳或藤条捆成两捆,两头尖的尖担各扎进一个柴捆,然后翻山越岭就挑回家。有时农民也用尖担挑稻草捆、挑玉米杆捆,等等。几十年前山上还有不少狼和熊,割柴采青的乡亲经常遭遇它们的袭击,这两头尖的尖担就成了防卫的武器。
②我小时候也随父亲上山割过柴,采过青,使用的就是这种尖担。第一次从几十里外的大山把柴挑回家,父亲特意用秤称了重量,是五十三斤,当时我才满十三岁。以后挑回家的柴就增加到六十多斤,七十多斤,八十多斤,在我快满二十岁的时候,挑回的柴曾经达到一百二十三斤。那时候我就很高兴,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很有“成就感”。那时候人很单纯,读一本有趣的书,就快乐得像神仙;挑一担山柴回家,就自豪得像个英雄。那时候用的工具,比如这尖担,是这么朴实单纯,就像厚道纯朴的乡亲。一根憨厚的木头,斧头劈几下,刨子推几下,两头削几下,就憨憨地来到乡亲的肩上,来到我幼稚的肩上。一根木头,一根尖担,最早来到我单薄的肩上,最早认识了我单薄的青春。如它的单纯一样,那时我的快乐和忧伤也是那样单纯。
③我还记得,我肩上的第一层茧是尖担磨下的,当时有些痛,还骂过尖担。想不到,它送给我的这早年的礼物,一直保留到现在,此刻我放下笔,将两只手放在肩上,同时摸到了左右两肩,那稍觉厚硬,稍觉疼痛的地方,就是茧,就是尖担送给我的纪念。
④我用过大约五六根尖担,最后一次用尖担上山割柴是一九七八年二月。刚立春不久,我已收到大学入学通知书。欣喜是难免的,但我没有忘记我的老朋友——我的尖担,我自小爱读书,爱劳动,爱那憨厚的尖担。虽然割柴、采青,重量压在肩上并不轻松,甚至很累,但我喜欢那种感觉:柴的忧郁,有点像中药的味道;草的碧绿,扑面而来的全是山野的清香。有时候挑着柴担走在山路上,竟有两只鸟歇在柴捆上啄理翅膀,扑腾着陪我一程;蝴蝶、蜜蜂、蜻蜓也常常是我不期而遇的朋友,它们追着我的柴担、草担飞行,好像我是就要远行的春天,或者,它们以为是我挑走了山里的一部分春天。有时,我也学着乡亲们,在山顶上或山峡里吼一些很野很野的调子,唱几支很老很老的山歌,就听见山鸣谷应,群山互答,百鸟联唱。那时,真有一种宽广、亲切、伟大的感觉,真想从内心里向人世、向大自然致意:人活着真好啊,活在劳动中真好啊,活在天地间真好啊。所以我在上大学的前几天,特意扛着尖担上山割柴。我想好好看看那些亲爱的山,亲爱的水,亲爱的树木,亲爱的花草,亲爱的白云,亲爱的鸟儿。我想与我的老朋友,我亲爱的尖担,在一起多呆些时候,再挑回两肩白云,再挑回一担山色,深深地珍藏在记忆里。
⑤遗憾的是从那以后,我就再没有割过柴,采过青了,也就再没有用过尖担。于今想来,考上大学的那一天,我也就开始疏远土地、疏远劳动、疏远大自然、疏远了人的生命里最珍贵最深切的感受:与万物肌肤相亲、血脉相连。我真想再见到当年用过的尖担,把他紧紧抱在怀里,说一声:老朋友,我想念你。然后仔细凝视他沧桑的面容,从他的皱纹里,找到我肩膀的印痕:贴紧鼻子,会嗅到他木质的微香气息,会嗅到它收藏的山野的气息、柴的气息、草的气息,一个少年单纯的汗的气息。
⑥“放下尖担,就打卖柴的”,是我故乡的一句俗语,告诫人不要忘了根,丢了人的本份。我想我应该感谢尖担:虽然放下了那根木头的尖担,但肩膀上从来就扛着别的尖担,挑着有限的一点知识,挑着不大的一点本事,有时也挑一点责任,也挑一点道义,也难免挑一些麻烦和遗憾,在看不见的地方磨下硬茧硌下伤痕。试看茫茫人海,在世界的大街上,谁的肩上不扛着一根或若干根隐形的尖担,挑着一担岁月,挑着一些苦乐,挑着一点欲望,经营自己?
(选自《点亮灵魂的灯:李汉荣散文精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