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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乡
叶圣陶
吴淞江上,天色完全黑了。江面只有一条低篷的船,向南行驶。天气很冷,正是逆风,船唇响着汩汩的水声。
舱里小桌子上点着一支红烛。一个二十五六的人躺在被褥上面。近视眼悠闲地略微闭上,一支卷烟斜插在嘴角里,一缕青烟徐徐袅起。他的两颊有点瘦削,冻得发红,端正的鼻子,不浓不淡的眉毛,一副椭圆金丝边眼镜,颇有绅士风度。在板床前面,一条胳臂靠着小桌子坐的,是一个更为年轻的青年。他清湛的眼睛凝视着烛焰,正在想自己的前途。
这坐着的青年忽然感到一阵烦躁,移过眼光望着那躺着的同伴问道:“快到了吧?”虽然烦躁,神态依然非常温和,率真;浓浓的两道眉毛稍稍蹙紧,这是他惯于多想的表征。
“你心焦了,焕之,”那躺着的用两个指头夹着嘴里的卷烟,眼睛慢慢张开来。
“真不巧,你第一趟走这条路就是逆风。要是顺风的话,现在……”说到这里,略微仰起身子,旋转头来,闭着一只眼,一只眼从舱板缝里往外张。“唔,陶村过了,还有六里路;至多点半钟可以到了。”身子重又躺平。
“再要点半钟,”焕之望同伴的左腕,“现在六点半了吧?到学校要八点了”
那躺着的举起左腕来端相,说道:“现在六点半过七分。”
“到学校的时候,恐怕蒋先生已经回去了。”
“不会的。他一定在学校等你。今天我去接你,也是他催得紧的缘故。”
焕之有点激动,讷讷地说:“树伯,我只怕将来会使他失望。不过我愿意尽心竭力服务,为他的好意,也为自己的兴趣。”
“你们两个有点相像。”树伯斜睨着焕之说。
“什么?你说的是……”
“都喜欢理想,这一点颇相像。”
“教育事业是培养人的,这非有理想不可。”焕之清朗地说着。他平时遇见些太不喜欢理想的人,听到他的自以为不很理想的议论,就说他“天马行空”,“远于事实”。现在树伯提起理想,虽没有鄙夷的意思,他不禁也说了以上的辩解的话。
“老蒋大约也是这意思。”树伯闭了闭眼,继续说:“所以他做好一篇教育的文章,谈理想。”“你记得文章怎样说么?”焕之的眼里透出热望的光。“他开头辨别什么是性,什么是习,又讲儿童教育,又讲美育体育,——啊!记不清楚,二十多张稿纸呢。等会儿一登岸,他一定立刻拿出他那份一刻不离身的稿纸来。”“有这样热心的人!”焕之感服地说。便悬拟蒋先生的容貌,举止,性格,癖好;似乎把捉到一些儿,但立即觉得完全茫然。然而无论如何,点半钟之后,就要会见这悬拟的人的实体;这样想时,不免欣慰而且兴奋。
风似乎更大了,船头汩汩的水声带着呜咽的调子;船身摇荡也更为厉害。
树伯把两腿蜷起点,耸耸肩说:“事情往往不能预料。早先你当了小学教员,不是写信给我,说这是人间唯一乏味事么?”“唔,是的。”焕之安顿了心头的欣慰与兴奋,郑重地答应。
“到现在,不过一二年,你却说教育最有意义了。”
焕之现出得意的笑容,“我遇到一个同事,他那种只知为儿童服务,只知往儿童的世界里钻的精神,啊!我说不来,惟有佩服,惟有羡慕。”
“你厌恶教育的心思便改变过来了?”“当然。观念一变,什么都变了。前天离开那些孩子,想到以后不再同他们作伴了,心里着实有点难受。”焕之说到这里,眼皮阖拢来,追寻那保存在记忆里的甘味。
“那是一样的,”树伯微笑说。“那边当教员,这边也当教员;那边有学生,这边也有学生;说不定这边的学生更可爱呢。”
“我也这样想。”焕之把身子坐直,全神贯注地望着前方,似乎已望见了正去就事的校里的学生。“像蒋先生那样,也是不可多得的。”“他没事做,”树伯说得很淡然,“倒不如当个校长,出点主意,拿小孩弄着玩。”
焕之看了树伯一眼,对“弄着玩”三个字颇觉不满,想树伯家居四五年,竟玩世不恭了。当年与树伯同学时,有所见就直说,这习惯依然存在,便说:“怎么说玩?教育事业是玩么?”
“哈哈,这样认真!”树伯狡笑着说。“字眼不同罢了。你们说研究,说服务,我说玩,还不是一个样?”树伯说到末了时,焕之觉得他突然是中年人了,老练,精明,世俗。
“老蒋他还有一点儿私心……”树伯又低声说。“什么?”焕之惊异地问。
“他有两个儿子,别人办的学校不中他的意;自己当了校长,一切都可以如意安排。”“这算不得私心,”焕之松了一口气说。“私了自己,也私了别人,就不是私心而是公益了。”
“我也不是说老蒋坏,”树伯辩解说。“我不过告诉你事实。——蜡烛又快完了,再换一支吧。”换上的红烛点到三分之二时,船唇的水声不再汩汩地呜咽,而像小溪流一样活活地潺潺地发响了。
树伯半睡半醒地迷糊了一阵,忽然感觉水声与前不同,坐起来问船家:“进了港么?”“进了一会了,学堂里楼上的灯光也望得见了。”
“我去望望!”接之兴奋地把板门推开,两步就站在稻头。一阵猛风像一只巨大无比的手掌,把他的头面身体重重地压抑,呼吸都窒塞了。
接着,他唤到了清新芳春的乡野空气,非常舒爽。大声散在远处,彼此相应。前面二三十大远的地方,高起一座楼,亮着可爱的灯光。一会儿,那光似手扩大开来,无边的黑暗消失了,他全身浴在光里……
(节选自《倪焕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