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窝头会馆
刘恒
人物之间的关系:
本剧中所有角色都互为几十年的邻居
田翠兰苑国钟是邻居的关系
周玉浦与金穆蓉是夫妻关系
田翠兰与金穆蓉是邻居关系
苑国钟与苑江淼是父子关系
第一幕
(一九四八年夏 处暑 白昼)
(南城死胡同里的一座小院儿,坐北朝南,品相破败,却残存着一丝生机。)
苑国钟:(高声)今儿是好节气,处暑!是我苑国钟要饭的日子口儿了……(见众人回避便收敛了笑容)我不是要租钱,我要的是饭钱!你们不能不赏我一口饭吃!
(苑江淼从屋子里走出来,端着一个竹篦子暖壶。苑国钟小心翼翼地迎过去。)
苑国钟:你好好歇着呀……快递给我,我给你灌暖壶去。
苑江淼:爸,我自己来。
苑国钟:您说……我这儿子是不是念书念傻了?
田翠兰:满世界就没您这么惯儿子的!他再有病您也是他爸爸,他是您儿子!您犯不着一天到晚供着他……
苑国钟:我不是他爸爸,他是我爸爸……成了吧?
田翠兰:您还别不爱听!让他休了学是让他养病的,没白日儿没黑界地看书看书,就知道看书!
苑国钟:我儿子喜欢看书,看了书他高兴……我得变着法儿让他高兴。
田翠兰:您也跟着高兴了是不是?您吃浆子吃多了吧?
苑国钟:您爱说什么说什么……我是心疼他,大半夜听他咳嗽,我心口都裂成两瓣儿了!我不想招我儿子不高兴……他不是念书念傻了……他是嫌我跟你们催租子呢!
田翠兰:那您就甭要租子了,您还是要儿子吧。
苑国钟:(不悦)你们存心要饿死我是不是?话说回来,饿死我没关系,你们不能饿着我儿子……这不!刚给他抓了药,人家跟我要多少钱我也得乖儿乖儿递过去,跟我要脑袋我不是也得给么?我……
(金穆蓉端着一笸箩成捆儿的纸币走过来,二话不说往篮子里倒。苑国钟赶紧张开衣襟兜住。)
金穆蓉:我不欠您了。
苑国钟:我也没欠您的,可我没法儿不谢谢您。
第二幕
(一九四八年秋 霜降 黄昏)
(金穆蓉把十字架抱出来,往门框上钉。田翠兰端出来一尊弥勒佛和一个木托子,在门框上找地儿。)
田翠兰:福斗!我把墙上的神仙薅下来了,你找个大钉子给我楔到门框上去,让他坐高儿高儿地往下看……看看谁还敢欺负咱们!
苑国钟:(郁郁寡欢)关帝爷圣明!那二位晾出来了,您也出来呆会儿……(向塑像鞠了一躬)今儿是好日子啊!今儿霜降了……今儿是我……
古月宗:今儿是窝头会馆的主子要饭的日子口儿了!你们快围上去……围上去给他施舍呀。
苑国钟:我是一句都不想言语了……就那点儿房租,现在能买一小撮儿白面,够包俩饺子的了……我都赶不及给大伙儿涨房钱!你们看着给吧,反正我没法儿赶你们走……
(周子萍退下来。苑国钟盯着姑娘手里那叠儿钱,抢夺似的把钱抓了过去,两只手紧紧攥着。)
苑江淼:(高声)放下!爸爸!您把钱还给人家……您的眼睛里除了钱还有什么?…… 那是人家的钱!
苑国钟:……怎么了?这钱……这钱它还能不干净?
苑江淼:(苦笑)我还能怎么说话?爸爸,您告诉我……(指着身后的屋子)民国十六年,租房子住在这儿的那位教书先生是什么人?
苑国钟:……韩先生是赤党。
苑江淼: 韩先生是怎么被抓走的?
苑国钟: ……有人来抓他……他就给抓走了……把我也捎带上了……
苑江淼:您平平安安回来了……(咳嗽)可人家被枪毙了。
苑国钟:(焦灼)他是赤党!人家毙的就是赤党!我不是赤党,我可不是得回来么……
苑江淼:那笔钱是哪儿来的?您为什么一直瞒着不肯说?
苑国钟:(苦苦挣扎)我……我……你别听人家乱嚼舌头!……你爸爸里外都是清白的,我没干过对不起人的事情!
苑江淼:可是过后您买了这个宅子!
苑国钟:(一时语塞)我……
苑江淼:(极度疲倦)从我懂事儿起,您嘴里永远是钱……钱……钱!催着人家要钱,躲在屋儿里数钱……为了钱您跟街坊计较翻脸吵架,做梦您都惦记着……
苑国钟:……没有钱……我拿什么养活你还供你上学?
苑江淼:钱来路不正,我宁愿当初您把我扔到城墙根儿去!
苑国钟:(站立不稳)儿子……你这么说话是想要我的命!
(苑江淼径直去抢夺父亲手里的钞票。苑国钟死死攥着钞票不撒手。苑江淼情急之下给了父亲一个耳光,钞票落叶似的撒了一地。)
第三幕
(一九四八年冬 大雪 黑夜)
(油印传单撒落在地。肖鹏达出现在大门口。)
肖鹏达:向伟大……的新中国……进军……谁的?
苑国钟:(同时)我的!是我的……(谄媚地醉笑)这东西是我的。
肖鹏达:(朝苑江淼晃晃那张传单)苑江淼!上边儿密密麻麻的一大堆梦话,都是你写的……也是你印的吧?(讪笑)我多嘴问一句,您那新中国在哪儿呢?
苑江淼:(憧憬)……等天亮了,太阳出来了……人人都会看到她!
肖鹏达:我怎么看不见呐?(手搭凉棚)哪儿呢新中国……除了你们家那烂墙头,我什么也没瞧见!
苑江淼:你当然看不见……你是个瞎子。
肖鹏达:(冷笑)……苑叔儿,您赶紧领我上去,让我看看您儿子那蜡纸和油棍子,他怎么就刻得这么漂亮印得那么地道呢?我是真佩服他……
(肖鹏达突然挥枪对准苑江淼,苑国钟窜出来挡住枪口,引起一片惊呼。)
苑国钟:达子!好孩子……今儿你要是非得打死一个人,那你务必得打死我……我不能让你打死我儿子。
肖鹏达:您让开……
苑国钟:达子!人得讲良心,你小时候偷我的黑枣,我逮着你想揍你两巴掌,我儿子拦着我不让打,他怕你疼……我儿子仁义呀!你倒想拿枪打他……
苑江淼:爸爸,您不用为我担心……儿子觉得值。
苑国钟:你值了……(啜泣)我不值!我什么都不要,……我就要儿子!达子……(情绪失控,怒视对方)你敢碰我儿子一根毫毛,我生吞了你你信不信?我儿子是赤党,我他妈也是赤党,有本事你现在就开枪!你看城外头那些拿枪拿炮的能不能饶了你?
(几个人扭成了一团。突然响了一枪,众人群雕一般一动不动。)
周玉浦:(看着地上)血……苑大哥您……您怎么流血啦?
(血顺着裤脚淌到地上,袍子裂口处的棉花也被浸红了。)
苑江淼:爸爸!爸爸……(搂紧父亲的肩膀,悲痛欲绝)您没事儿吧……爸爸!
苑国钟:(高声)爸爸对不住韩先生啊!韩先生叮嘱我……让我把钱送到南河沿十六号……交给一个姓朱的先生……我去了十六号……可十六号让人家给抄家啦!……我得空儿就到十六号对过儿树底下蹲着……下大雨蹲着……下大雪也蹲着……半年了一个子儿都不敢花……赶上古爷要甩他的房,我昧了心烂了肠子……我把人家的钱给花啦!
苑江淼:爸爸!是儿子对不起您……您打我吧!您打我……
苑国钟:立本儿!立本儿……
王立本:在吶。
苑国钟:拿窝头来!快着……蘸我的血……治病……你们快着呀!再磨蹭血就凝啦……儿子……爸爸手不干净……血……血干净……吃了治你的病……快着!给我儿子拿窝窝头来……
(雪花亮晶晶的,似有若无。牛大粪兴高釆烈地跑来。)
牛大粪:降啦!他们降啦……这边儿投降啦!
苑国钟:……我儿子……我儿子……他想去新中国……
牛大粪:好哩!咱们就伴儿……咱们一块儿去新中国!
苑国钟:(找儿子的手,紧紧抓住)儿子……
苑江淼:(紧紧地紧紧地抱着父亲)爸爸!
(西厢房突然爆发出新生儿的哭声。夜幕下的生者和死者都静悄悄的,那些落叶的树木居然依次开出了绚烂的花朵,与晶莹的落雪交相辉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