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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天下共明月
卓然
①月到中秋,人们总会想起苏东坡的《水调歌头》,苏轼独坐雪堂饮酒赏月,吃着自己制作的小月饼,提笔写下了这首千古名篇,给后人展开了一个怅恨无限却又万象晴明的空间。
②在我的家乡小镇上,很少有人能吟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样妙旨幽深的诗句,但人们知道怎样以自己的方式与天下共明月,那是小镇人浓浓的文化情结,是属于小镇人的精神财富。
③走进八月,要开始打月饼了。把软高粱穗子削掉,把甜甜的高粱秸铡成小段儿,用大锅煮,把煮过高粱秸的水在大火上热。热成黏黏的、甜腻腻的糊状,那是“饧①”,“饧”是自己熬的,核桃、红枣是从自己树上打下来的,芝麻、瓜子是自己地里种的,打月饼所有的原料几乎都是自己生产的,这就叫自食其力吧。
④小镇上打月饼的总领是五爷。五爷邀请小镇的师傅们来他院子里,把秸饼、红枣、核桃、花生等原料捣碎,连同青红丝、饧、冰糖,掺和到蒸熟的白面里,用麻油搓成酥酥的月饼馅儿。
⑤在做月饼的同时,也要做好月饼皮儿。把面、饧与麻油掺和到一起,在大案子上揉搓掉打。特别重要的一个动作是“提”。把面提起来,猛猛地掉下去;再提起来,再猛地掉下去。如此反复,直到把“饧和面”提溜到如胶如漆,如瓷如玉。那个“提”的功夫是做月饼的重要程序,名叫“提糖”。所以在我们小镇上,月饼就另有了一个很乡愁名字:提糖。
⑥“提糖”馅做好后,抟成青核桃大小的馅团,用做好的月饼皮包起来,放到梨木雕花的模子里,拿木用力往模子里打,只有用力打出来的提糖才会没有瑕疵,才会有清晰的花纹和文字。这就叫“打提糖”。
⑦提糖是用力打到模子里去了,怎么脱出来呢?把梨木雕花模子的四个平角放在大案子上依序轮番磕。砰!砰!砰!……远远听着,犹如长安捣衣声。一直磕到如婴孩一般柔软娇嫩的月饼脱模而出。周遭是清晰的瓦楞,中间端端的四个字:中秋月饼。两旁两朵牡丹,寓意花好月圆,荣华富贵。
⑧烤提糖在院子中间的廊厦底下,烧的是梨木、柿木、杜梨木、枣木、桃木和杏木,只有果木烤出来的提糖才是正经味儿。鳌子在下边烤,盖子在上边熏。一烤一熏,上下夹攻,熏烤出来的提糖不变色,不变形,模样端雅,品相娴静,莹如蜜蜡,玉色含章。
⑨小镇上有两种月饼,一种是五爷院子里打的,上边尽管有“中秋月饼”四个字,但我们却习惯叫“提糖”;另一种是各家母亲蒸的,没有别名,单叫“月饼”。
⑩母亲蒸的月饼一个五层,每层原料各异,味道不同。月饼并不一样大,最大的如初升明月,一个比一个小,最小的像寿桃,蒸熟之后的月饼一套五个,摆起来像一座小小的白塔。母亲蒸的月饼,既可以品尝,也可以欣赏,还可以当饭吃。如果把提糖比作一章赋,母亲蒸的月饼就是一首诗。母亲蒸的月饼,不但有提糖应有的味道,还有新麦香和伏面香,与伏面的白,以及母亲的巧和母亲的自出心裁。要讲风味,母亲蒸的月饼才是我的家乡地地道道的中秋风味。
⑪中秋节送“提糖”是敬意,只有小辈送给长辈。给岳丈,给祖父和外公,给婶婶、姨姨和姑姑。在我们小镇,有那么一个人,人们在过节的时候都会记得他,记得给他送一个“提糖”,或者送一角“月饼”。那个人就是我们的老师,一介寒微的教书先生。我们小镇上很少有人奢望先生把孩子推出龙门,只要孩子能识几个字,能看住“门户”,就全凭了人家教书先生,尊师重教,是风尚,也是传统。
⑫尽管这些都是八月十五时候送的,却不能叫“送十五”,只有母亲蒸的月饼送给女儿才叫“送十五”。把母亲蒸的“月饼”从大到小摞到篮子里,还会放些核桃、柿子、枣儿、嫩玉茭、毛豆。女儿家里虽然也有这些东西,但是父母却总想着把一整个秋天都送给女儿,送给女婿,送给外孙。
⑬除了给女儿送十五,母亲会把月饼切成一角儿一角儿,送给左右邻家。其实我们并不叫送,用一个“送”字,没有意思,不近人情。我们叫“花”,给左邻右舍“花月饼”,文雅,悦耳。别说乡村少文化,几千年的乡愁,几千年的文明,都沉沉地裹在一个灿若锦绣的“花”字里。母亲去给邻家花月饼,会对邻家婶婶说:“尝尝俺家的月饼吧,蒸得不好,让你笑话。”邻家婶婶会接住月饼夸二句:“哎哟!看你的手多么巧呀!”一角月饼一句话,小镇的小巷里就像刮起来一阵春风,小镇的天空也像飘浮起了一片带春雨的轻云。
⑭一家“月饼”几家尝,几家“月饼”一家尝。咬上一口月饼,把中秋的欣悦和明月播洒在人世间的光华,一起咽到肚子里。一角月饼,殷殷多情,浓到千年万古化不开。
【注释】①饧táng:麦芽糖。
(节选自《光明日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