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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婶头上那朵花
包利民
①姚婶并不姓姚,她丈夫姓姚,她儿子小姚是我们的同学,也是最受我们欺负的。小姚长得瘦小且奇丑,说话还有些结巴,这两点都随姚婶。而小姚的姐姐大姚,却生得高挑且奇美,据说是随了她父亲,那个我们从没见过不知死活的姚叔。
②开始的时候,姚婶着实把我们吓了一跳,怎么会有这么难看的女人,而且更让我们觉得诡异和恐惧的是,她的发上戴着一朵花儿。有一段时间,我们见了她都绕着走,虽然她远远地冲我们笑,可那笑容出现在那张脸上,却把我们赶得更远。
③慢慢地,我们发现,姚婶其实人非常好。她很勤快,把房前屋后的荒芜空地都变成了菜园,夏天就出去卖菜,冬天卖水果。她极为热情,无论对任何人都是,她的结巴程度比小姚轻一些,可并不影响她大声地和街坊们打招呼;她的笑很吓人,可笑声却很清澈响亮,每天和阳光一起洒满了长街短巷。于是我们不再怕她,甚至有些喜欢她,不过,却不影响我们继续欺负小姚,即使如此,她也不恼,只是笑着骂一句:“这、这帮野孩子!”
④戴花是姚婶雷打不动的习惯,冬天的时候没有花,她就在发上别一个花样的发卡。她的头发短而且早早地有了白发,衬托得那些花儿更明显。除了冬天,她是逮着什么花就戴什么花。出门前,看墙头上的扫帚梅开得好,就掐一朵自然地插在头上。于是什么牵牛花、杏花、串红,等等,都曾在她的头上盛开过,甚至我看见过,她戴着几朵淡紫色的茄子花招摇过市。最夸张的一次,秋天的时候,她戴了一朵硕大的土豆花,捕捉了无数人的目光。她卖菜的时候,经常拿出小镜子照看一下,发现头上的花蔫了,便扔掉,转身在墙角下随意折一朵小小的野花重新戴上。
⑤美丽的大姚对母亲戴花的行为很是不满,经常大声斥贲母亲,有一次我听见她说:“长那么磕碜还戴花,你不嫌丢人,我还嫌呢!”姚婶也不怒,顶多是沉默不语,就算女儿的话再狂风暴雨,也没能吹落她头上的花。青春期的大姚很叛逆,学习极差,看着母亲是横竖不顺眼,虽然母亲日复一日地劳作着,供他们姐弟上学。大姚是绝不和母亲同时出门的,每天上学放学都避开母亲摆摊的地方。
⑥而小姚却正好相反,每次我们笑说他母亲戴花的事,他总是笑嘻嘻地说:“我妈戴、戴、戴花最好看!”小姚学习极好,这也是我们总欺负他的主要原因。听了他的话,我们就群起而攻之,他跑得远的,还在大声说:“我妈戴、戴花就、就是最、最好看,气、气、气死你们!”从小姚身上,我深刻理解了“儿不嫌母丑”的道理。小姚如果在路上在野外,遇见了什么好看的花,必然采摘一朵,然后飞跑到母亲菜摊上,亲手给母亲戴上。那个时候的姚婶便笑得更幸福,看着小姚的目光里漾满了柔软。
⑦我们对小姚的嫉妒与日俱增,终于,在一次争吵的时候,有人说:“你妈戴狗尾巴花才最相配最好看!”我们等着他的暴怒,可是出人意料的是,这家伙不知搭错了哪根筋,竟觉得说得有理,还深思着说:“其、其、其实我、我、我也觉得狗、狗、狗尾巴花挺、挺、挺好看的!”我们就起哄,说你要是能让你妈戴狗尾巴花,我们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他说了句“一言为定”,便跑了。
⑧我们不知道小姚是怎么说服他母亲的,第二天,姚婶果然戴了狗尾巴花!我们轮流跑去看,她竟还戴了两支,毛茸茸地在头两侧摇曳着。在放学的时候,我们这帮野孩子还一起又去看了一次,姚婶故意晃了晃头,那两支狗尾巴花便摇成了细小的狗尾巴,她依然笑着骂我们:“小、小崽子们,以后不、不准再欺、欺负我们家小姚了!”从那以后,我们真的再没有欺负过小姚。
⑨大姚高二的时候,坚决不念了,也不找工作,在社会上闲混。能听见姚婶多次温言软语或疾言厉色地劝导管教大姚,可换来的却是大姚更为尖锐的反击,有几次姚婶哭了,可大姚依然是一脸的嫌弃。当大姚不再经常回家之后,姚婶笑的时候就少了,有时候虽然大声说笑着,可笑声里却有着丝丝的无奈与落寞,那个时候,她发上的花依然明媚着。当大姚彻底不回家之后,姚婶便不再戴花了,甚至小姚给她戴,她也是一把摘下扔掉。每天她更是行色匆匆,缺了一朵花的头上,白发纵横刺人眼目。
⑩人们背地里感叹着姚婶这不省心的命运,幸好小姚不仅平安无事,而且顺风顺水,考了一个很好的大学,而我们却大多落榜了。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姚婶似乎又恢复了以往的笑容,笑出了两行泪。我们都说,姚婶应该戴花才好。小姚立刻在院外摘了一朵花,姚婶犹豫了一下,便让儿子把花戴在头上。戴了花的姚婶,才是我们熟悉的姚婶。
⑪小姚上学走了,就剩下了姚婶一个人。除了那一天她戴着花,此后,便再也不戴花,任白发在风中孤独着。她孤独着,也沉默着,每天早出晚归。
⑫有一天,我正在院子里复习功课,当时我已经选择了复读,忽然有人喊:“大姚回来了!”我们全冲到姚婶家门前,大姚虽然穿得破旧,虽然脸上有了风霜的痕迹,可依然掩不住美丽。姚婶闻声出门,看着女儿发呆,大姚愣了一下,仔细看着母亲,忽然大叫了一声“妈”,便扑进母亲怀里痛哭。我们也都心下恻然,无法想象大姚是怎样熬过监狱里的五年时光。
⑬母女抱头痛哭,然后姚婶端详着大姚,笑容就覆盖了泪痕。大姚从怀里拿出一朵很美的花来,抚了抚母亲的白发,轻轻地插上。阳光立刻栖落在姚婶的头上,那一刻,我觉得有一束温暖的光照进了心底,悄悄唤醒了眼底的泪。
(选文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