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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山烟雨图
聂鑫森
向来心宽体胖、气定神闲的“古真斋”古董店老板申屠实,居然临近子夜,还无半点睡意。他呆坐在书房的长案前,死死地盯着一小块宣纸和一根五两重的金条。小块宣纸上钤着一方朱文印,印文是五个篆字“皇甫丰珍藏”。印的一侧,用小楷写了一行字:“北京清秘阁八宝印泥。皇甫丰命笔于一九四三年秋。”
申屠实狠狠地揪了揪下巴上的一绺花白胡子,说:“怎么会在这个地方出错?这个皇甫丰是个人精!”
皇甫丰年届不惑,父亲是湘潭古镇最有实力的粮商。皇甫丰读过私塾也上过洋学堂,在辅助父亲的生意之余,痴迷于字画的收藏。他的藏品不少,只要是好玩意儿,就舍得出大价钱。他的父亲虽痛惜钱财,但面对独生子的执拗,也只能背后跌足叹息。
两天前的午后,申屠实打电话约皇甫丰来家,看他新收的一幅黄公望的《苍山烟雨图》,并说让皇甫丰先过眼,还有人等着要看哩。
皇甫丰雷急火急地来了,戴上白绢手套,弓腰俯看案上展开的《苍山烟雨图》,每个细节都看个清楚,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金条,往案上一搁,打着哈哈把画拎走了。
想不到今夜皇甫丰又翩然而至!
“皇甫小友,快请坐,我叫人沏茶来。”
“我还有事,不坐了。上次你卖给我的《苍山烟雨图》,请再给我弄一张来,我还是付五两黄金。”说毕,皇甫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白纸包,轻轻解开宣纸,露出一根金条,再一起放到八仙桌上。然后,他朝申屠实抱拳揖别,飘然而去……
申屠实家确实有《苍山烟雨图》的真迹,但他从未对人说过。他找外地的临写高手依原图另做一幅,再经水渍、烟熏、生霉等手段处理,确认无误了,才将赝品卖给了皇甫丰。没想到皇甫丰居然从印泥上看出了破绽。黄公望是明代人,而“八宝印泥”是清代才面世并传到如今的。研发出“八宝印泥”的有两处,一是清康熙年间福建漳州的丽华斋,二是北京的清秘阁。
鸡叫三更时,申屠实决定过几天后,亲自把《苍山烟雨图》送到皇甫丰家去……
几个月过去了。
蓄着仁丹胡的“富士山洋行”经理藤田一郎,抱着一个大包袱,走进了平政街“古真斋”。
品过头泡茶,申屠实开始看藤田一郎带来的字画,第一幅展开的竟是《苍山烟雨图》。
“藤田先生,这些年你买了不少好东西啊。”
“惭愧惭愧。这幅黄公望的,给皇甫丰先生讲了多少好话,他才肯出手。还有好几幅也是从他那儿买来的,据说也都是从贵店流转出去的。”
藤田一郎来湘潭开洋行,已有五六个年头了。可他的心思并不在此,倒是常在古玩圈里转,见到好玩意儿眼睛就发绿,恨不得通通收入囊中。古董商和收藏家都心照不宣,高品位的古玩绝不让藤田沾边儿,可皇甫丰怎么忘记了这个规矩了?
当申屠实细看《苍山烟雨图》时,不由得暗吃一惊,这正是他出手卖给皇甫丰的那幅赝品!又看了明、清几位书画大家的作品,真迹是由他出手卖给皇甫丰的,但这些都是赝品。要命的是皇甫丰称这些真迹都来自他这里,他能说是假的吗?藤田是有背景的,那样会让皇甫丰遭逢不测。他只能说这些皆为真品、上品、绝品,那么他和皇甫丰都将变成众矢之的,被斥为见利忘义的小人。
“这幅黄公望的,我花了十五两黄金,值不值?”
申屠实说:“当然值。其他的你不用报价了,都值,你的眼力太好了。”藤田嗬嗬地笑起来:“我要告诉世人,皇甫丰先生和你是我大大的好朋友。”
申屠实也笑了,这皇甫丰好手段!
自藤田一郎来过后,“古真斋”突然变得冷冷清清、门可罗雀。申屠实在街上碰到同行或熟人,刚想礼貌地打个招呼,人家脸一别,匆匆而过。活到这一大把年纪,他真正体会到了苍凉的况味……
当日军攻克长沙,锋芒直逼湘潭时,申屠实和家中老少十几口人,带着些紧要物件,分乘几辆大马车出城,驶向百里外的老家大云山。让申屠实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多日不见的皇甫丰,竟然在途中的一处僻静的驿馆候着他。
夕阳红如血。
“申屠先生,我是坐汽车来的,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你们后面,快到这驿馆时,我们才抢先而至。我带了几个保镖,他们都带着枪,为的是护送你们。”
申屠实老泪纵横,哽哽咽咽说不出话来。
“我在此专候,其一是表示歉意,我卖假画给藤田,把你牵扯进来,让你受了不少冤屈,祈谅。不过,相信你能理解。其二,我有几十件极珍贵的古字画,如《苍山烟雨图》,拜托你带回老家保管。当寇氛消尽,我们一起来筹备个展览,以还我俩清名!”
“皇甫小友,我即便丢了老命,也不会丢失这些宝贝。日军意欲攻陷湘潭,你和尊父也要赶快携家撤离。”
“我们一时还走不了,仓库的粮食正向安全的地方转移。如日军破城,撤不走的粮食会浇上汽油焚毁,一粒粮食也不留给这些禽兽!”
“好!”
皇甫丰挥了挥手,转过身去,和几条汉子走向停在不远处的黑色轿车。申屠实肃立目送,凝视着他们高大的背影,和红红的夕光相贴相融……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