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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不知身是客
丁帆
白云苍狗,半个世纪了,那间土坯屋,成为我灵魂驿站中永远无法抹去的栖息地。
一次次在梦中回到那个老屋里,鸡鸣犬吠,蛙声蝉音,青灯黄卷,飘雪夜读。
一次次在梦中看见了那浩渺的水荡,水天一色,白帆点点,孤鹜落霞,莲荷碧天。
还是在那个老屋里,凄风苦雨,雪窖冰天,清水冷灶,饥不择食。
还是那个浩渺的水荡,风雨交加,寒耕热耘,披星戴月,风餐露宿。
无论是诗意的画面,还是悲惨的图景,都牢牢地植入在我的灵魂深处,成为无法抹去的影像,如“庄生晓梦迷蝴蝶”一样,我用半个多世纪来叩问自己——我是梦里的客呢,还是梦里的主?我是现实中的客呢,还是现实生活中的主?
记得那些年农闲时,我坐在自己十六岁就参与挑河工建成的大溪河畔,一遍遍地背诵那些一知半解的唐诗宋词时,最感喟的是那些充满着伤感的诗词,比如朱敦儒的《卜算子》:“旅雁向南飞;风雨群初失。……云海茫茫无处归,谁听哀鸣急。”
偶然读到李煜的《浪淘沙令》,一句“梦里不知身是客”让我眼前一亮,幡然点醒我去探寻自己是这水乡的“客”还是“主”的命题。然而,奇怪的是,当我离开那个“异乡”以后,多少年来,在我的梦里,我分明就是那个叫作“异乡”的“主”。
“梦里不知身是主”,那是在回城绝望时的感受,我只能摘下“异乡客”的帽子,把自己融化在浩渺水乡的蓝天白云中;当我离开那个“异乡”进入新的生活时,我才有了“梦里不知身是客”的醒悟。
于是,我想把那个埋藏在灵魂墓地里的青春“木乃伊”挖出来抱抱,不是因为矫情,不是因为忏悔,只是“为了忘却的纪念”。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我开始写“插队系列”的随笔,新世纪以来我又写了《饿乡记食》那样的散文,都是因为无法摆脱“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情结,我深知这个梦魇注定会终生缠着我,成为我的“梦中情人”,无论她是妖魔还是天仙。
一九八七年,在我离开十三年后又一次回到老屋前,黄昏的云霞笼罩在炊烟缭绕的寂静水乡氤氲中的水彩画,便又一次进入梦境中,平添了几分活气。见到的仍然是昔日的风景和旧人的容颜。乡亲们一个个从田里爬上来,拊掌大笑。在昔日的邻居家里谈笑风生,畅叙旧情,我分明清楚自己是“异乡客”,却也沉浸在不是“客”的情境中。
这次省作协组织采风,本来我已经回绝了,突然,那个“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情结又一次勾起了我的回乡之情,于是,我又踏上了归途。
其实我最想看到却又最怕看到的就是那个老屋前前后后如今的风景与人,它是“物是人非”还是“人是物非”呢?
行前,作家朋友们都说那里的变化肯定很大,旧貌换新颜,无法辨认出昔日旧影,我说,我倒是希望看到旧时的田园和昔日的邻居,因为那是永远镌刻在我的灵魂深处的影像。
说实话,我又何尝不想祈福它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呢,像周立波的《山乡巨变》一样,我希望有一个水乡巨变,让栖居在那里的乡亲们过上天堂般的生活;然而,我还是恐惧变化搅碎了我的梦境,将我的灵魂底片彻底销毁,让我无法在“梦里的客”和“现实的主”的时空之间进行精神的游弋。
我的老屋还在!虽然已经被邻人翻盖围成了三间瓦屋且带灶间的小院,但是格局却一点没变,屋后的小河仍在,水码头遗址尚在,只不过是捆绑成的柳树棍换成了水泥墩,我依稀又听到了半个世纪前人们在河边的对话,行船者与岸边挑水浆衣、淘米洗菜的姑娘少妇的嬉闹。
如今一切都归于寂静,只听得一两声不知是喜鹊还是老鸦的鸣叫,河面上已经没了行船,只有浮萍在微风中晃动。
这些景象不由得让我想起了梭罗的话,文明改善了人类的房屋,但并没有同时改善居住在房子里的人。我相信这一点。对于人类这一整体的改善,我也许不再抱有信心。但明天并不是世界末日,每一代都是重新开始的,就个体来说,都是可以趋于完善和完美的。
然而,我们这些曾经住在这种老屋里的人又会对世界做出怎样的选择呢?
我在梦境与现实的“主”与“客”之间彷徨独彷徨,徘徊独徘徊。
我很想像作家苇岸那样:“我有意光着脚,踩在松软、湿润、略带凉意的土壤上,我感觉我已与大地融为一体。”这虽然带有罗曼蒂克式的理想主义色彩,但是,我却不能,我们这一代曾经生活在这片泥土里的人,终究都回不去了。
历史不再给我机会,我只能定格在“梦里不知身是客”的虚无缥缈中。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