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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年青
冯骥才
西门外往西再走三百步,房子盖得就没规矩了,东一片十多间,西一片二三十间,中间留出来歪歪斜斜一些道儿好走路。有一个岔道口是块三角地,上边住了几户人家,这块地迎前那个尖儿,太小太短,没法用,没人要。
住在三角地上的老蔡家动了脑子,拿它盖了一间很小的砖瓦屋,开一个小杂货铺。这一带没商家,买东西得走老远。如今有了这个吃的穿的用的一应俱全的小杂货铺,方便多了,而且渐渐成了人们的依赖。过日子还真缺不了这杂货铺!求佛保佑,让它不衰。有人便给这小杂货铺起个好听的名字,叫万年青。老蔡家也喜欢这店名,求人刻在一块木板上,挂在店门口的墙上。
老蔡家在这一带住了几辈,与这里的人家都是几辈子的交情。这种交情最金贵的地方是彼此“信得过”。信得过可不是用嘴说出来的,这得用多少年的时间较量,与多少件事情较真,才较出来的。老蔡家有个规矩,从早上日出,到下晌日落,一年到头,刨去过年,无论嘛时候,店门都是开着的,决不叫乡亲们吃闭门羹。现在万年青的店主是蔡得胜,他是个死性人,祖上立的规矩,他守得更严更死。
这规矩,既是万年青的店规,也是老蔡家的家规。虽然老蔡家没出过状元,没人开疆拓土,更没有当朝一品,可是就凭这天下独有的店规家规,一样叫人敬佩,脸上有光。老蔡走在街上,邻人都先跟他招呼。
一天,老蔡遇到挠头的事。他的堂兄在唐山挖煤砸断了腿,他必得去一趟看看,连去带回大约要五天,可是铺子就没人照看了。他儿子在北京大栅栏绸缎庄里学徒,正得老板赏识,不好叫回来。正这时候,家住西马路一个发小马得贵来看他,听他说起眼前的难事,便说他一个远亲在北洋大学堂念书,名叫金子美,江苏常州人,现在放暑假,回家一趟得花不少钱,不如请来帮忙。他人挺规矩,关系单纯。
老蔡把金子美约来一见,这人二十多岁,白净脸儿,戴副圆眼镜,目光实诚,说话不多,有条有理,看上去叫人放心。寻思一天后,便把万年青交给他了。说好五天,日出开门,日落关门,诚心待客,收钱记账。老蔡家的店铺虽小,规矩挺多,连掸尘土的鸡毛掸子用完了放在哪儿都有一定的规矩。金子美脑袋像是玻璃的,放进什么都清清楚楚。老蔡交代完,又叮嘱一句:“记着一定守在铺子里,千万别离身。”
这北洋大学堂的大学生笑道:“离开这儿,我能去哪儿?除去念书,我什么事也没有。放心吧!”
老蔡咧嘴一笑,把万年青放在他手里了。
金子美虽然没当过伙计。但人聪明,干什么都行。一天生,两天熟,干了两天,万年青这点事就全明白了。每天买东西不过几十人,多半是周边的住家。这些老街坊见了金子美都会问一句:“老蔡出门了?”金子美说:“几天就回来了。”老街坊互相全都知根知底,全都不多话。
金子美每天刚天亮就从学堂赶到万年青,开了地锁,卸下门板,把各类货品里里外外归置好,掸尘净扫,一切遵从老蔡的交代。在铺子里,拿出全部精神迎客送客,卖货收钱,从容有序,没出半点偏差。下晌天黑,收摊关门,清点好货物和收银,上好门板,回到学堂去睡觉。一连三天,没出意外,一切相安无事。
转天一早刚到了万年青,一位同室学友找来说,从租界来了一个洋人,喜欢摄影,个子很高,下巴上长满胡子,来拍他们的学堂。北洋大学堂是中国首座洋学堂,洋人有兴趣,这洋人说他不能只拍场景,还要有人。金子美说店主交代他这铺子白天不能关门,不能叫老主顾吃闭门羹。学友笑了,说:“谁这么死性子,你关门了,人家不会到别的地方去买?”子美觉得也有道理,就关上门,随着这学友跑到了远处西沽运河边的北洋大学堂。
金子美头一次见到照相匣子,大家玩得尽兴,直到日头偏西,赶回到城西时,天暗下来。在他走到街口,心里有点愧疚。他辜负了人家老蔡,他便按照前三天每日售货的钱数,从铺子里取出价钱相当的货品,充当当日的售出;再从自己腰包里拿出相当货价的钱,放在钱匣子里……
一天,金子美在学堂忽接到老蔡找人送来的信儿,约他后晌去万年青。子美去了,老蔡弄几个菜半斤酒摆在桌上,没别的事,只为对子美先前帮忙,以酒相谢。老蔡没酒量,子美不会喝,很快都上了头。子美心里一激动,便把他照看铺子时,由于学堂有事关了门,事后怕亏了老蔡而掏钱补款的事说了出来。谁想到老蔡听了,脸上的笑意登时没了,酒意也没了,直眉瞪眼看着他。
“您这是怎么了?”他问。
“你关了多长时间的门?”老蔡问,神气挺凶。
“从早上。我回来的时候……快天黑了。”
“整整一天?一直上着门板?”
“上了呀,我哪敢关门就走。”
静了一会儿。忽然老蔡朝他大叫起来:“你算把我毁了!我跟你说好盯死这铺子绝对不能离人、绝对不能关门!我祖上三代,一百年没叫人吃过闭门羹!这门叫你关上了,还瞒着我,我说这些天老街坊见了我神气不对。你坑了我,还坑了我祖宗!你——给我滚!”老蔡指着门,他从肺管子里呼出的气冲在子美脸上。
子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惊讶莫解,但老蔡的愤怒与绝望,使他也无法再开口。老蔡的眼珠子瞪出了眼白,指着门的手剧烈地抖。他慌忙退身,出来,走掉。
这事没人知道,自然也没人说,但奇怪的是,从此之后这一带人再也没人说老蔡家的那个“家规”了;万年青这块牌子变得平平常常了;原先老蔡身上那有点神奇的光也不见了。
(摘编自《俗世奇人》,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