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下面小题。
文本一:
新湘行记①
——张八寨二十分钟
沈从文
汽车停到张八寨,约有二十分钟耽搁,来去车辆渡河完毕。溪水流到这里后,被四围群山约束成个小潭,一眼估去大小直径约半里样子。汽车得从一个青石砌成的新渡口用一只方舟渡过,码头如一个畚箕形,显然是后来人设计,因此和自然环境不十分谐和。潭上游一点,还有个老渡口,有只老式小渡船,由一个掌渡船的拉动横贯潭中水面竹缆索,从容来回渡人。这种摆渡画面,保留在我记忆中不下百十种。如照风景习惯,必然作成“野渡无人舟自横”的姿势,搁在靠西一边白石滩头,才像符合自然本色。因为不知多少年来,经常都是那么搁下,无事可为,镇日长闲,和万重群山一道在冬日阳光下沉睡!但是这个沉睡时代已经过去了。
小船渡口东边,是一道长长的青苍崖壁,西边有个裸露着大片石头的平滩,平滩尽头到处点缀一簇簇枯树。其时几个赶乡场的男女农民,肩上背上挑负着箩箩筐筐,正沿着悬崖下脚近水小路走向渡头。渡船上有个梳双辫女孩子,攀动缆索,接送另外一批人由西往南。渡头边水草间,有大群白鸭子在水中自得其乐的游泳。
我为了温习温习四十年前生活经验,和二十四五年前笔下的经验,因此趁汽车待渡时,就沿了那一列青苍苍崖壁脚下走去,随同那十几个乡下人一道上了小渡船。上船以后,不免有些慌张,心和渡船一样只是晃。令我显得慌张的,并不尽是渡船的摇动,却是那个站在船头、嘱咐我不必慌张、自己却从从容容在那里当家作事的弄船女孩子。我们似乎相熟又十分陌生。世界上就真有这种巧事,原来她比我小说中翠翠虽晚生几十年,所处环境自然背景却仿佛相同,同样在这么青山绿水中摆渡,青春生命在慢慢长成。不同处是社会变化大,见世面多,虽然对人无机心,而对自己生存却充满信心,一种“从劳动中得到快乐增加幸福成功”的信心。
她大约有十四五岁的样子,有张长年在阳光下曝晒、在寒风中冻得黑中泛红的健康圆脸,双辫子大而短,是用绿胶线缚住的,还有双真诚无邪神光清莹的眼睛。两只手大大的,粗粗的,在寒风中也冻得通红。身上穿一件花布棉袄子,稍微大了一点。这正是中国许多地方一种常见的新农民形象,内心也必然和外表完全统一,真诚、单纯、素朴,对本人明天和社会未来都充满了快乐的期待及成功信心,而对于在她面前一切变化发展的新事物,更充满亲切好奇热情。两手攀援缆索操作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个内行。我想起合作化,问她一月收入时,她却笑了笑,告给我:
“这是我伯伯的船,不是我的。伯伯上州里去开会。我今天放假,赶场来往人多,帮他忙替半天工。”
“一天可拿多少工分?”
“嗨,这也算钱吗?你这个人——”她于是抿嘴笑笑,扭过了头,面对汤汤流水和水中白鸭不再答理我。我不免有一点儿惭愧起自心中深处。因为我还以为农村合作化后“人情”业已去尽,一切劳力交换都必需变成工分计算。到乡下来,才明白还有许多事事物物,人和人相互帮助关系,既无从用工分计算,也不必如此计算。船开动后,我于是换过口气请教,问她在乡下作什么事情还是在学校读书?
她指着树丛后一所瓦屋说,“我家住在那边!”
“为什么不上学?”
“为什么?区里小学毕了业,这边办高级社,事情要人做,没有人,我就做。你看那些竹块块和木头,都是我们社里的!我们正在和那边村子比赛,看谁本领强,先做到功行圆满。村里还派我办学校,教小娃娃,先办一年级。娃娃欢喜闹,闹翻了天我也不怕。”
我随她手指点望去,正有六七个小顽童在游戏,有两个上了树,都长得团头胖脸。其中四个还穿着新棉袄子。
小船恰当此时,訇的碰到了浅滩边石头上,闪不知船滞住了。女孩子一声不响早已轻轻一跃跳上了石滩,用力拉着船缆,倾身向后奔,好让船中人起岸,让另一批人上船。一种责任感和劳动的愉快结合,留给我个要忘也不能忘的印象。
在一般城里知识分子面前,我常常自以为是个“乡下人”,习惯性情都属于内地乡村型,不易改变。这个时节,才明白意识到,在这个十四五岁真正乡村女孩子那双清明无邪眼睛中看来,却只是个寄生城市里的“蛀米虫”。对于乡下的人事,我知道的多是百八十年前的老式样。至于正在风晴雨雪里成长,起始当家作主的新人,如何当家作主,我知道的实在太少了。
一九五七年五月作
【注】①1934年,沈从文从北京返回湘西故里,满目疮夷,美丽乡村变成一片凋零景象,一路写下一些文字,抒发他“无言的哀戚”,后来结集出版,题为《湘西散记》。1957年再回湘西,有感而发,写下此文。
文本二:
沈先生的语言文字功力,是举世公认的。所以有这样的功力,一方面是由于读书多。“由《楚辞》《史记》、曹植诗到‘桂枝儿’曲,什么我都欢喜看看。”我个人觉得,沈先生的语言受魏晋人文章影响较大。试看:“绕城长河,每年三四月春水发后,洪江油船颜色鲜明,在摇橹歌呼中联翩下驶。长方形大木筏,数十精壮汉子,各据筏上一角,举桡激水,乘流而下……”这不令人想到郦道元的《水经注》?我觉得沈先生写得比郦道元还要好些,因为《水经注》没有这样的生活气息。另外一方面,是从生活学,向群众学习。“我文字风格,假若还有些值得注意处,那只因为我记得水上人的言语太多了。”沈先生所用的字有好些是直接从生活来,书上没有的。比如:“我一个人坐在灌满冷气的小小船舱中”的“灌”字,“把鞋脱了还不即睡,便镶到水手身旁去看牌”的“镶”字。这样的字,在生活里,群众是用着的,但在许多作家的笔下,已经消失了。我们应当在生活里多找找这种字。还有一方面,是不断地实践。沈先生说:“本人学习用笔还不到十年,手中一支笔,也只能说正逐渐在成然中,慢慢脱去矜持、浮夸、生硬、做作,日益接近自然。”
(选自汪曾祺《沈从文的寂寞——浅谈他的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