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Ⅱ阅读
木匠杨树林
王振东
黄土洼有个巧木匠,叫杨树林,人称杨木匠。
行内的人都知道,木匠是做木工活儿的人的统称,有大木匠和小木匠之分,大木匠就是建房木匠,打家具的叫小木匠。若细分,还有耧匠、犁匠、棺材匠,等等。会做一两样物件,就是一个合格的木匠了;会三种以上的,便是巧木匠。杨木匠不但能建房,还会打家具,打耧,打棺材,梁檩椽枋门窗、犁耙耧秒桌柜,样样精通,是不折不扣的“全科木匠”。
杨木匠做活儿,能根据木头的粗细、质地、数量,制作相应物件。比如盖房,他能根据东家所盖房屋大小、数量,在一堆木料中挑选出梁、檩、橡、门窗、过木所用的料,等房屋建成,木料不多不少,刚好用完,边角废料还能做个小凳子、小盒子啥的,一点都不浪费。除了“估料”准,他的注意力全在眼、手之上。闭上一只眼,瞄上几眼,心中便有数了,不像别的木匠还得用铅笔、墨线在木板上标记。举起斧头掂起锋,也就心到手到。有人说,他的眼光已将那木头划了直线。久而久之,他连尺子都很少用了,用手卡,拇指和食指叉开、拇指和中指叉开是多长,两根手指并拢、三根四根手指并拢是多宽,心里有数。一斧砍下去,毫厘不差。他常说,你要建房,心里首先要有一座房;你要打家具,脑袋里家具的样子就要活起来,然后用心去做,这样做出的东西才会让人满意。
凭着这手艺,这态度,他在十里八乡都有名气,人们都能以请到他而脸上有光。
有一样物件,杨木匠不做。他一直认为,凭自己的手艺,做那玩意儿有点大材小用,玷污他巧木匠的名声。这物件就是棺材。无论谁请,不论出多高价钱,他都一口回绝。
但事情很快起了变化。
似乎在一夜之间,人们的腰包鼓了起来,再盖房,大都是平房楼房,很少用到木匠了。家具也不请木匠做了,到家私城,要啥有啥,美观,华丽;播种也改用机械了,耧成了历史文物。杨木匠成了闲人,听起来非常亲切的沙沙的拉锯声响起的时间越来越少,很多时间,他叼着烟卷儿,在烟雾缭绕中盯着某个地方沉思。
这一沉思,他醒悟了:自己是一家之主,不能光在家里吃闲饭,得另寻个挣钱门路。
妻子知道了他的心思,鼓动道:“活人的钱挣不了,咱就挣死人的。我看咱就做棺材。”
杨木匠手摆得像风中杨柳:“不中,我曾起过誓,一辈子不做那玩意儿。”
“起过誓咋啦?国家政策还会根据形势调整哩,何况你这小手艺?”
“做那玩意晦气。”
“啥晦气不晦气?黑猫白猫,逮着老鼠就是好猫。做吧,我给你打下手”
杨木匠不再坚持,建起了棺材铺。
棺材有高中低档之分,低档多用杨木、柳木锯板,村人叫“土板”,中档用松木、柏木,高档则用梓木和楠木。档次高低还体现在底、帮、顶的厚度上,低档为“三、四、五”,即底厚三寸,帮四寸,顶五寸;中档为“四、五、六”或“六、七、八”;高档为“八、九、十”。高档中的高档为“四独”,这里所说的独,即“一块板”的意思,四独就是四块板,顶、底和双帮都是用独木锯成。这就需要很粗的树木了,没个几十年,是长不了这么粗的。
那时候人们穷,老(死)了能占个薄棺就算不赖,不敢有占好棺的奢望。可如今富裕了,有人去世,大都要占个好棺,这样显得后辈孝敬,死者也体面。好棺材赚头多。杨木匠抓住人们的这一心理,做的大多为中高档货。若遇到嫌贵而犹豫的人,他就做来人的思想工作:“你爹(娘)为了你们兄弟姊妹几个,没少吃苦受累,老了,连个四独棺材都占不上,你们不怕乡邻笑话?”这样一说,来人一般都会接受。假如还没接受,他会继续说:“先拉走用,钱随后再说。”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再不接受就显得那个了,只好买下。方圆数十里哪家老了人,都来他这里买货。当然,他也挣了不少钱。
忽一日,黄土洼实行了火葬,棺材没了市场,棺材铺只好关门。
人一闲下来,爱胡思乱想。杨木匠想,自己和木头打了大半辈子交道,毁掉多少棵大树啊!罪过,罪过!
一天,杨木匠闲逛到九头岗,眼前尽是光秃秃的山头,很少有树木生长。他心里一震,倏地冒出一个念头:自己虽已年过半百,但还有气力,何不上山栽树?
回家一说,妻子第一个站出来反对:“都土埋脖子的人了,还瞎折腾啥?”
杨木匠说:“只想留下一片树林,减少一点罪孽!”
“你一个小木匠,有啥罪?”
“我做了这么多年棺材,一口少说也得一方多木材,这得糟蹋多少棵树啊!好端端的木材被埋在地下,这不是罪?”
“你不糟蹋,别人也糟蹋呀!”
“那我管不了,我只管自己。”
子女们也劝:“爹,我们姊妹几个都成家立业了,不缺你吃不缺你喝,你就在家享清福吧。”
“别劝爹了,你们要是孝顺,就跟我一起上山。”
杨木匠真就背上镢头上山了。
……
二十年过去了,九头岗近千亩山坡林木茂盛,一片翠绿。杨树林静卧在这片树林里,默默地守护着。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