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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揣羊羔的老人
太阳完全沉下群山,我们出去散步。这时,有小羊羔撕心裂肺的咩叫声远远传了过来,凄惨又似乎极不情愿。
前面远远走来一个老人,近了,这才弄清声音的出处原来在她怀里。那个老太太像抱小孩子一样,把它竖起来,一手搂着它的小肚皮,另一只手托着它的小屁股。小羊惨叫连连,不舒服极了,一个劲儿地挣扎。于是老太太就换了姿势,把羊扛到背后,像背包袱一样斜着反背着人家,一只手绕在肩头攥着两只小前蹄,一只手反到背后攥着另外一对后蹄。这下她自己倒轻松了好多,可怜那羊羔更痛苦了,于是叫得也越发不满。
我们都笑了。“怎么了?这是——”她乐呵呵地:“它找妈妈嘛,看——它哭呢!”
回过头来,天色已很暗了,依稀可见老人家的粉红色碎花长裙在深深草丛中晃动。
一到冬天,我们店里卖得最快的东西是橡胶奶嘴。冬羔不像春羔易成活,很大程度上得靠人工喂养,人们买奶嘴是喂小羊羔吃奶。家家户户都得预备一些纸箱子给将要出生的羊羔垫窝。常有人打发孩子到我家商店要纸箱子。谁家冬羔产得多,推开他家的门,一眼就看到炕边墙根一排纸箱,每只箱子探出一颗小脑袋。
小羊羔真是可爱的小东西。它有美丽的眼睛,长长的睫毛。若是小山羊,额头上还会有一抹刘海儿。它的嘴巴粉红而柔软,身子软软的,暖暖的。我们这里有的年轻姑娘在冬天里串门子,会搂上自家的一只小羊羔(就像城里的女孩上街搂宠物狗似的),一身温柔干净的处子气息,用孩子一样喜悦新奇的小嗓门轻轻交谈。小羊羔们就软软地、乖巧地各自趴在主人香喷喷的臂弯里,互相张望。
有的夜里,正围着桌子吃饭呢,这时厚厚的棉布门帘一拱一拱的,像是有人要进来。“是谁?”却又不答。掀开门帘一看,没人,脚下却有动静——A一只银灰色小羊羔从我妈脚边快快地、一扭一扭跑了进来,跑到火炉边,晃晃身子,抖落身上的雪屑,熟门熟路走进厨房,把案板架下的白菜扒拉出来,细嚼慢咽。
你无法恨它,尽管白菜只剩最后一棵了。
我们家也养过一只羊。我想它小时候一定特别可爱,否则我妈也不会把它惯成这样—它居然不吃草!只吃麦粒和玉米。你听说过有不吃草的羊吗?
它被圈在小店后面的窗台下。平时静悄悄的,一听到店里有动静,就撕心裂肺地惨叫,还把两条前腿搭在窗台上,嘴巴贴在玻璃上做出哀怨的神情。弄得来买东西的顾客都以为我们怎么虐待它了呢,纷纷指责:“你们就给它一点吃的嘛!”
B顾客一走,它立刻安静了,从窗台上跳下去。乖乖地卧在自己的小棚里。我妈打开窗户,指着它的鼻子说:“你!你!……”然后在其无辜的注视下,无奈地往它堆满了青草的小食盆里再添两把苞谷豆儿。“等着瞧,总有一天我非吃了你不可!”
在夏牧场,我们漫山遍野地走,常常与转场的驼队共行一程。这些浩浩荡荡的队伍,载着大大小小的家当,前前后后跟随着羊群,一路上尘土荡天。那些人,他们这样流动的生活似乎比居于百年老宅更为安定。
初生的小羊羔和初生的婴儿常常被一同放进彩漆摇篮里,挂在骆驼一侧。当骆驼走过身边,随手掀起摇篮上搭着的小毛毯,就有两颗小脑袋一起探出来。
我一直在想,游牧地区的一只小羊羔一定会比其他地方的羊羔更幸运吧?有着更为丰富、喜悦的生命内容。至少我所知道的羊,于牧人而言,不仅作为食物而存在,更是为了“不孤独”而存在。还有那些善良的,那些有希望的,那些温和的,那些正忍耐的……我所能感觉到的这一切与羊羔有关的美德,以我无法说出的方式汇聚成海,浸渍山野,无处不在。我不相信这样的生活也能被改变,我不敢想象这样的生活方式有一天会消失。
(选自李娟散文集《阿勒泰的角落》,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