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撩人春色是今年(节选)
文清丽
都凌晨一点了,天空仍电闪雷鸣,估计短时间内飞机起飞不了啦。你眯会儿吧,行李我给你看着。你尽管放心。我是滨海昆曲学校的,唱小生。哈哈,不像?你看,这是我的证件,微信头像是演出剧照,扮的是《牡丹亭》中的柳梦梅。
你不困?喜欢昆曲?那太好了,难得有知音呀。想听我的故事也好。你是干什么工作的?让我猜?看你穿着,肯定是文化人,对不对?作家?好好,作家理解人。你看着人挺随和,那我就开讲了。
我想想从何说起。随意?好,你的要求我明白了,就是保持故事的天然风貌,杜丽娘一生爱好是天然,那我也就把我的故事原汁原味地讲给你听。
那就从一年前的一个下午说起吧。那天我收到先生短笺。
先生是我的恩师。从舞台退下来后,她除了教学,一直练习书法。短笺纸张是上好的宣纸,红色竖格暗纹,清秀的蝇头小楷,颇有几分颜真卿的影子,落款还盖了淡淡的钤印。
先生三十多年没登台彩唱了,这样的岁数出山,在手机网络盛行的时代,又以这样典雅的方式邀请她的学生,我岂能不去。
菁儿爱徒:
多年未见,甚是想念。家里都好吧,想必兔儿也有女朋友了。想起那年你带他到古镇来看我,他把我叫老妖怪的情景,不禁莞尔。人已老迈,承蒙错爱,中秋之夜,我将在古镇彩唱《占花魁·受吐》。若有余暇,可否一观乎?余话甚多,可惜手指哆嗦不止,怕词不达意,难诉衷肠,见面细叙。今夜余晖甚美,好想与你们分享。
纯梅
庚子年六月廿四
先生一向细致,信尾忽然冒出“你们”,指的是谁?难道是她?肯定是她。
演出那天,先生的戏放在最后,压轴。先生唱腔优美,身段婉转如一幅幅仕女图,让我想起了“若有风雅藏在心,岁月从不败美人”。可仔细瞧,她举扇时,右臂有些晃。先生唱完,两次在不绝的掌声中优雅谢幕,我才知道,她的胳膊前不久动了手术,刚拆了钢板,还没有完全恢复。
剧场灯光一亮,我立即站起来,很想找到她。恰在这时,电话响了,是她的短信:明晚六点到“水云间”聚。还有先生。
水云间是这个水乡小镇的私家菜馆,环境优美安静。先生退休后,远离省城,居住在老家古镇,跟她恬静的性格甚是吻合。
先生如她一贯的为人,从不迟到。八十岁的人了,竟然一个人来,化着淡妆,身着一袭墨绿色短袖旗袍,白金项链。先生说,李荇,别点多了,咱们说说话。
对了,李荇就是她的名字,是我的搭档。“荇”就是《诗经》“参差荇菜,左右采之”里的那个“荇”。就因为这名字,感觉跟我的“菁”,好像一对姊妹花。我喜欢台上台下都把她叫贤妹,虽然她比我大半岁。
先生让退掉三个菜,说,昨晚就想见你们,实在太累了,可也怪,怎么也睡不着。好容易睡着了,却梦到当年在上海滩与师姐沈世平同台飙戏的情景。你们还记得那次我们打擂台吧。
当然记得了,那时沈老师的戏台搭在我们对面。连续唱了七夜,简直把水乡明澈的天空都演红了。
从此,她们一南一北,较劲了一辈子。可谁能想到,沈老师五十岁,却在一次演出途中,遇上了车祸。
往事使先生眼神迷离起来,她说一想起师姐,就想唱《离魂》中的“集贤宾”。
老师,来一曲,我给你按板。贤妹说着,拿起筷子在碟边轻轻敲起来:
海天悠、问冰蟾何处涌?玉杵秋空,凭谁窃药把嫦娥奉?甚西风吹梦无踪。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
老师边唱边流泪,我们也跟着哭了起来。
我们聊到十一点,要不是她女儿来接,先生还不肯离去。上车时,她忽然说,对了,人老了,差点把正事忘了。一个月后是母校建校六十周年,有台演出。我自作主张给你们报了名,我唱《离魂》。争唱《惊梦》的有好多人,老师豁着脸皮为你们争到了。
这个……我说离开舞台太久了,心里没底。
就这么定了。想我杨纯梅来日无多,残留的梦想就是最后与我的两位优秀的学生手拉手谢幕。
先生上了车。车驶出,又倒了回来,先生头伸出窗外,嘴张了张,一拍脑门,却想不起什么事儿了。
刚进房间,手机响了。先生说,刚想起了,半月后,咱们排练厅见,我琢磨了几个新动作要跟你们一起练呢。
排练《惊梦》时,我跟贤妹配合默契得像二十多年来我们从来没有分开。我扮的柳梦梅台词多,她饰演的杜丽娘台词少,但表情仍如往日。不,五十岁的杜丽娘,比二十五年前的杜丽娘更有味道,娇羞多情妙不可言。
母校校庆,我们演出很成功。
“刘李配”分离二十余年后再演《牡丹亭·惊梦》,我唱得激情飞扬,她配合得情深意切。
……
哟,天亮了,雨停了,飞往首都机场的航班开始登机了,但愿我们有机会再见。作家,谢谢你听了我一夜的啰唆,希望对你有点用。对了,我强烈提议你看看我贤妹唱的《牡丹亭·寻梦》,我认为那是昆曲界最好的《寻梦》。你还要看我们俩合作的?那我建议你看《西楼记·楼会》,那时我们二十七岁,年轻的我都想哭。这次,我就是要跟她一起到北京演《王熙凤》。至于我演谁,你若关注,自然就知道了。她说着,诡秘一笑,拉着行李箱,汇入了人流中。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