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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注】
林漫
媳妇打清早出门,到天弥黑才回来。
婆婆走进屋子,就看见地上躺着一架木头机子,一看到拿起露出旧棉花的袖子擦汗的媳妇,就明白了,准定是媳妇把她自己娘家的纺车搬来了。媳妇老爱向人夸赞她做姑娘时候自己用过的纺车,像惦记着什么亲人似的总忘不了,一到妇救会主任在大会上讲了什么纺线织布,媳妇可更乐上了,成天就嚷着纺线纺线。
看着障眼的木头机子,想到这将是一场落空的胡闹,婆婆心里就有说不出的嫌恶。
媳妇俯下身子整着打村合作社领来的棉花,搓成絮节。
婆婆真爱雪一样白的棉花,要说什么,可是没有说,就上了炕,偎起被子坐着。媳妇也一句话没说,抱起打奶奶身旁一歪一扭走过来的小庆,坐在锅台旁的蒲团上,翻着两眼想说什么。
丈夫回来了,也没有说什么,一屁股坐在炕头上,心事像山一样重。
妻把睡着的小庆轻轻地放到炕上睡好,点起灯,就向丈夫说:
“你先睡吧!我要待一会儿。”
丈夫闷不作声。妻就把灯放到锅台上,坐下地,凑近纺车,拿起把子试摇了两下,纺车轴就转起来了。
“呜隆——呜隆——呜隆———”
这调子一响动,妻就说不出的心里畅快,好像又回到六年前做姑娘的时候了。嫁到这老远的山里来以后,她就和每天做伴的纺车断了缘,这里男人在外种地,娘儿们在家里做饭缝衣裳,从不兴纺线织布什么的。
婆婆躺在被窝里老是咳嗽着,不断地拿眼角瞟着纺车和坐在纺车旁边的媳妇。她心里格外痛惜油灯里剩着的那一点点油。媳妇却正因几次的断线苦恼着,直抱怨油灯的光焰太不顶事。婆婆听到“呜隆——呜隆”的声音,就好像毛刷子刷着心那么难受,咕哝着:
“五毛钱一两,什么紧要的公事,耗油费灯的……”
困坐的丈夫也突的站起来,粗声粗气地说:
“睡觉!”
还没有绕上三道的细线又断了,从锭子上滑下来。
小庆给吵醒了,哇哇地哭。
丈夫闷声闷气的声音和婆婆的咕哝还在耳边响着,媳妇心里乱得不像样。
婆婆还在里头炕上咳嗽。婆婆平常嫌媳妇不听话,跑到外面开会干什么的,媳妇又嫌婆婆不热心抗日工作,加上一个性格沉闷的丈夫,一家子有时候闹得谁对谁好几天也不讲话。这会儿大家饿肚子,一顿接不上一顿,谁也发愁。
屋里四个人,除去四岁的小庆,各有各的惆怅。
饿肚子,没饭吃,只恨鬼子太凶残,又烧又抢,弄成这结果,也不能光靠政府救济,也不能光等丈夫弄粮食来,她相信妇救会主任的话,她相信纺织生产可以战胜鬼子造成的灾荒。
第二天一早起来,她就坐在纺车旁边,把断了的线缠到锭子上,右手摇起把子,左手里的絮节就不断地引出一条长长的线来。
媳妇的手还是不很如意,不是左手和右手不对头,就是线忽然断了。婆婆拿眼角斜瞟着这种情形。丈夫又出门去了。小庆时不时跑到这里来,娘就不得不放下两手的活儿,抱起他,亲着脸,一面说:
“跟奶奶玩儿,看娘正忙着!”
可是时不时还是打奶奶怀里跑到娘怀里,有时还冷不防把线给打断。婆婆的眼角老是斜瞟着。胳膊也酸起来了,不及姑娘时候呢,还是好几年不纺线的缘故呢?可是媳妇一直忍着,坚持着。
“呜隆——呜隆——呜隆——”
纺车叫着,越叫越紧,居然锭子上的穗子一时比一时粗起来。媳妇脸涨得红红的,对婆婆说:
“这就是织布的线,再紧一下,双股合起来,就是咱们缝衣裳的线。”
婆婆嫌恶的眼睛吃惊地睁大了,可是还带着不相信。
天黑,媳妇从纺车旁站起来,腰酸腿麻,拿秤一称,就高兴地喊叫:“今儿纺了六两多!”
丈夫回来,她又讲给丈夫。丈夫点了点头。口里“嗯”一声。妻却兴奋得连饭都不吃,不管天黑,把线送到合作社去了。回来的时候,小孩子似的嚷叫:
“娘,你看,合作社当下就发了工钱,换成斤半玉茭子,你看!”
婆婆简直有点不相信自个儿的眼睛了。她手颤抖地摸着小升子里一粒一粒金黄的玉茭子,声音颤抖地说:
“是真的吗……”
沉默的丈夫没有讲什么,眼睛里却闪着光彩,死钉在他脑袋里的四口人的生活,像放开的发条一样松弛了。
婆婆眼睛有点湿了,看着媳妇说:“这,这……一个人就养活两口人……我……我……也想……”
媳妇说:“你不会呢,娘!”
“你教给我!”
婆婆手太不灵便,絮节绕不到锭子上,赶到絮节绕上锭子,手又不做主,右手一摇把子,左手就引不出线来,左手勉强引出一点线,右手又顾不上摇把子。
而且老是断,老是断。
看着媳妇熟练的两只手的动作,说不出来的羡慕。心里奇怪过去为什么老是不满意媳妇,媳妇才是个能干的身手。
小庆还是往媳妇怀里跑,不断地使媳妇放下手里的活儿。
婆婆就把小庆拉到自个儿怀里,用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脊背,柔声地说:“乖乖的!莫打搅娘!来跟奶奶玩儿!”
媳妇还给选成生产小组长,她自个儿纺线积极,领导小组更积极。
媳妇打合作社领上棉花,走回家来的时候,婆婆从锅里拿出一碗热腾腾的豆腐来,端到媳妇跟前。媳妇惊得张开了口说:“娘!你哪里来的钱买豆腐!”
“你不要管,吃吧!”
“你吃!娘!你真是……”媳妇不好意思了。
婆婆把碗推给媳妇,媳妇把碗推给婆婆。
1943年5月
(摘编自《晋察冀文学作品选》)
【注】抗日战争时期,中国共产党领导抗日根据地军民开展了以自给为目标的大规模生产自救运动。小说《家庭》创作于这一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