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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皮
莫言
成麻子带领鬼子兵轰炸完村里的草鞋窨子后,终于获得解放。他倚在一棵树上喘着气,听着从各家各户传来的鬼哭狼嚎声,腿自动地萎缩。他的背擦着柳树枯燥的皮,一滑到底。他忽然感觉到自己罪恶深重。村东头偏僻角落上那个数一数二的大窨子,每天夜里都聚着三十二十的男人,一边编草鞋,一边说笑。日本人往这个窨子里投进去四十多颗炸弹,爆炸过后,窨子就成了一个颓平的坟墓,只有一根支撑顶盖的柳木棍子从泥土中伸出来,像枪口一样指着红彤彤的天。
他挣扎着回到家里时,发现他漂亮的妻子和十三岁的女儿躺在院子里,肝肠涂了一地。他眼前乌黑,直挺挺地摔倒了。……他躺着,有时自觉死去了,有时又觉得还活着……他往前追赶着,向着西南方向。西南方向玫瑰色的天空,漂游着一大片圆圆的红云,妻子、女儿,村里许多熟悉的男女老幼,都站在上边。他在地上飞跑,仰着脸,追赶那片缓缓移动的云。云上的人都不理他,都对着他啐唾沫,连妻子女儿也对着他啐唾沫。他急急忙忙地辩解着,说自己给日本人带路是怎样万般无奈。可是那云里的唾沫更像雨点般落下。他眼见着云团越飞越高,终于变成一个血红的亮点……他醒过来后又开始寻找儿子,八岁的儿子头朝下脚朝上立在水瓮里,身体僵硬如一段棍棒。
成麻子把绳子拴在大门框上,挽出一个圆圆的圈套,把脑袋伸进去,脚踢倒凳子,绳套勒紧了他的咽喉,一个小伙子高举一把腰刀,横着把绳子斩断。成麻子的身体跌在大门槛上。
一九四○年早春,天气异常寒冷。这时,成麻子已是胶高大队里有名的虎胆英雄。他不愿用枪,只愿用手榴弹,每次战斗,他都冲到最前边,把一枚枚木柄手榴弹闭着眼乱扔。距离敌人七八米远,他也敢扔手榴弹,而且从不弯腰躲避,说也奇怪,那些弹片像飞蝗一样从他身边飞过,却从没碰伤过他的肉体。
这天,为解决寒冷和饥饿问题,大队长江小脚召开干部会议。有一脸色枯黄的干部说:“依我看哪,咱们来个假投降,去投伪团长张竹溪,混上棉衣,补充足弹药,我们再拉出来。”一个书生气十足的中队长站起来:“我们是共产党,饿死不低头,冻死不弯腰,谁要认贼作父,丧失气节,我就和他刀枪相见!”脸色枯黄的干部也毫不示弱,说:“共产党就是要把人饿死冻死吗?共产党是最聪明的人,应该机动灵活,投降伪团长,是假投降。小忍为大谋,只有保存革命力量,才能赢得抗日战争的最后胜利!”成麻子说:“大队长,我有一条计可解决这问题。”
胶高大队采纳了成麻子的计策,趁着暗夜,偷走了我父亲和爷爷钉在村里断壁残墙上的一百多张狗皮,又盗走了爷爷藏在枯井里的几十支钢枪。他们四处打狗,补充了营养,恢复了体力,筹齐了避寒衣——每人一张狗皮。那年漫长寒冷的春天里,高密东北乡广阔的大地上,出现了一支身披狗皮的英雄部队,使鬼子、尤其是使伪团闻狗叫而丧胆。
第一场战斗发生在古历二月初二,传说中龙抬头的日子。胶高大队是日头将落时离的村,村里有人曾看见过当时情景:在血红的暮色里,二百多个土八路哈着腰出了村。他们每人披一张狗皮,狗毛朝外;狗尾巴拖在两腿间。成麻子披着一张黑狗皮,胸前挂一个布袋,布袋里装着二十八颗手榴弹。
他们潜入马店镇时,已是半夜,寒星满天,严霜遍地。为了行动方便,成麻子把挂在胸前的一袋手榴弹摘下来,摸出了一枚掖在腰里。他把手榴弹袋子递给一个身材高大的队员,说:“我在门口得手后你快点送上来。”那队员点点头。
微弱的星光照耀着大地,日伪营房挂着十几盏马灯,院子里昏黄如傍晚。大门口游动着两个鬼魂般的伪军,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从大门不远修建炮楼的砖石堆后边,跳出了一只黑色的老狗,他颠颠地跑着;紧跟在他身后,又追出了一条白狗,一条花狗。他们厮咬着,翻滚着,趋着暗影,靠近了大门。在离大门只有十几步的一堆木料暗影里,三条狗咬成一团。远远地看,像三条狗在争夺着什么美味佳肴。
大队长江小脚在砖石堆后,满意地听着看着成麻子他们的精彩表演,不由想起成麻子刚参军时那副木讷懦弱的样子,那时候他动辄流泪抹鼻涕,像个老娘们。
成麻子他们在木料堆的暗影里耐心地厮咬着。一个伪军弯腰寻到一块砖石,用力投过去,怒骂一声:“这群瘟狗!”
成麻子摹仿出狗被击中的嗷嗷叫声。确实是惟妙惟肖,江大队长憋不住想笑。
伪军耐不住了,端着上着刺刀的步枪,小心翼翼地往木料堆旁走。狗厮咬得更加欢快。伪军走到离木料堆三五步远时,成麻子他们从地上飞一样腾起,兵营里马灯射出的昏黄光线照耀着他们的皮毛,好像三道闪电飞向两个伪军。两个伪军都像装满沙土的布袋沉甸甸地倒了。
成麻子在大门口接住了他那一袋子手榴弹,发疯地往瓦房扑去。他对准一个窗口,接二连三地投进去二十颗手榴弹,屋子里的爆炸声和受伤鬼子的惨叫声使他想起几年前日本鬼子往草鞋窨子里扔炸弹的情景。这类似的情景并没有使他体会到报仇雪恨的快感,反而却有一线锐利的痛苦,像尖刀一样,在他心脏上划出一道深刻的裂痕。
这场战斗,是胶高大队组建以来最大的战斗、绝对辉煌的胜利。在这次战斗中立了大功的成麻子竟吊死在村头一棵柳树上。他穿着那张狗皮,从后边看,好像吊着一条狗;从前边看,吊着一个人。
(节选自《红高粱家族》,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