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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汪曾祺先生
许文郁
①清晨,坐在书房中使用电脑,伴着悠悠茶香,总会时不时扭头注视壁上那幅紫藤:浓淡相间的叶片,淡紫微蓝的花瓣,卷曲的藤蔓,还有那“有条皆曲,无瓣不垂”的题款……这是作家汪曾祺的惠赠。
②1996年12月16日,我作为外省代表团一员,参加中国作协第五次全国代表大会,会议间隙在京西宾馆的场院里,看到一个矮矮黑黑的老者,身边围着几个年轻女子,有人搀扶,有人引路,叽叽嘎嘎地说这说那。一天午饭后,难得见老人一个人在溜达,我走上前去招呼:“您好!您……”大脑突然短路,我尴尬地站在老人面前,汪老静静地看着我,稍候,嘴角一动温暖的笑容展开:“我是汪曾祺。”沙哑的嗓音在我耳边响起,“对对,汪曾祺!”我那时还不知汪老嗜酒,看着他暗黑的面色,关切地询问“天天开会,您有些累吧?”“开会倒不累只是每天有许多人来找我写字画画。”一听这话,我似乎忘记了问候的初心,急急地说:“汪老,您给我也画一张吧,让我住的房子不再家徒四壁。”汪老略一沉吟,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我对汪老说自己是甘肃代表团的,并把自己的姓名告诉老人。几天后,会议即将结束,还没有得到汪老的画我明白自己那天过于唐突,尽管内心有些遗憾,也不便催问了。
③会议结束当晚,因为去参加北京大学组织的活动,没能赶上晚实。回到京西宾馆已是晚上9点多了,会议组织者找到我说汪曾祺晚饭时几次打问甘肃团那个瘦瘦的女同志在哪里。我一惊,忙问清汪老房间号。汪老正在房间休息,见到我说:“前几天我这里没有画画的生宣了,只有熟宣,是写字用的,今天我找了两张生宣,给你画一张吧,你喜欢什么?”“我……”我又尴尬了,迟疑着不知说什么好。“画紫藤吧,晚上光线不太好。”汪老说着铺开纸,沾墨,勾线,挥毫点彩,不一会儿,纸面上出现了虬曲的枝丫,墨色的叶片,浓淡淡紫色的花瓣,又有点点蓝或浅粉点染,一幅紫藤凸显出来。“没有更多的绘画颜料,只能这样了。”汪老说着在画面右侧题了“有条皆曲,无辨不垂”。看着那八个字的题词,我正琢磨,忽听汪老说:“哎呀,我的印章找不到了,这些天用得太多,不知搁在什么地方了。”我有些遗憾地看看汪老说:“我帮您找。”四面浏览,看到房角堆着几张报纸和沾染墨色的废纸,还有一个灰蓝色的布袋,我便屈膝弓腰翻找,一枚方形的石质印章出现了,我忙拿起来问:“是这枚吗?”汪老笑起来,暗黑的脸上有了光彩,“看来今天是应该给你画。”便接过印章,打开一边的印泥盒,沾上那鲜红的印泥向落款处拓去。当我欣喜地擎着那张异常珍贵的画回到自己的房间,看看表,已经是夜半12点多了。
④第二年5月16日,一则噩耗传来:作家汪曾祺因病去世,终年77岁。我领感到五雷轰顶!这一天,离我与汪老初次见面刚5个月,老人就“因病去世”,这病,是多年坎坷的必然,是长期劳累的后果,也是由于众多求索者(包括我)的自私。愧悔!愧的是个人的自私,悔的是我的不识时机。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敢注视画中的落款——“汪曾祺”,三个字凝结的是多么无私的品性,是多么干净的人性!
⑤汪老的《受戒》《大淖记事》《异秉》……故事都发生在二十世纪上半叶,那正是中华民族最黑暗的时候,军阀混战、外寇入侵,在汪老笔下,却没有慷慨激昂的口号,没有撕心裂肺的呼喊,没有非此即彼的表白,呈现出的是乱世中一处净美的桃花源。今天看来这样一位老人,经过多少风雨,看过多少霓虹,却能将岁月的泥沙沉淀,只留一潭明净。汪老曾说:“我写的是美,是健康的人性。美,人性,是任何时候都需要的。”这就是汪曾祺,在潮流迭起的大时代中,不追风不赶潮,执着地追寻人性之美展示人性之美,这种对人性的自然呈现,对人性解放的呼唤,才是真正的先锋文学啊!
⑥紫藤的花语是“深深的思念和执着的等待”。浪漫的紫色,神秘而富有特色,我现在居所的窗外,正植着一丛紫藤。我总会时而望向窗外的紫藤,时而注视壁上的紫藤,“有条皆曲,无辫不垂”,那藤蔓不歇地向高处攀缘,向着美的终极攀缘,而攀上高处的花叶,姿态又是那样柔软而低调,颌首而垂,清清浅浅,平平淡淡,一任生命的自然。窗里窗外,紫气萦绕,暗香浮动中,托起的是人性的高贵与永恒。
(选自《中国艺术报》2021年3月15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