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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一:
葛师傅
陆文夫
我的师傅姓葛,名字叫增先,五十八岁。总戴一顶瓦灰色的鸭舌帽,为的是遮掩了那一头斑白的头发。他总共有两个徒弟:一个是广德,一个就是我。
我自小欢喜听苏州评弹,而且居然学会了《水浒》中的几个段子。师兄广德便来鼓动我,说:“你何不把厂里的新鲜事情,编几段评弹?”
我说:“师兄,说书这一行,还有点窍门:你听或松打虎那一段,说起来多神!多险!那有个情节;眼前这厂里的事情,太淡。”
广德说:“这话不对,就说我们的葛师傅吧,他身上就有好材料。
“先对你说一段:葛师傅三十八岁那年,从汉口回到苏州。有个史老板,接下一宗大生活,替客户配一只大活塞。那时没有科学仪器测量,全靠一把大卡钳,手头上的功夫。照理,这样大的生活要到上海去做的,史老板想创招牌,硬把生活接下了。
“那活塞车了三天,最后一刀没人敢车了。史老板一急,把苏州一带稍有名气的车工都请到厂里。车工有句老话:“千刀万刀,最后一刀。”这最后一刀吃对了,就是正品,吃不准,就得报废。生活一废,史老板的招牌就碎了,车工的饭碗也得过河,没人敢落车。
“葛师傅站出来,拿起卡钳,量了个仔细。量完了,二话没说,把车床马达一推,拖板一摇,嗤溜溜地车了一刀,大模大样地说:“落车!”——活塞进汽缸,正好!
“从此,葛师傅到哪爿厂,哪爿厂就生意兴隆。葛增先这三个字,被人家喊成了活神仙!”我听了这段故事,来劲了,说:“这有点像式松打虎哩!”
广德笑起来说:“你怎么老是武松打虎啊?当今的英雄不同了,葛师傅去年革新二十八项技术,这才是正文哩。以后有空,我慢慢说给你听。”
我把葛师傅这段故事编成评弹,题目叫“活神仙巧车大活塞”,果然大受欢迎。
……
去年九月,葛师傅开会去了。这时候,来了紧急任务,也是要配大活塞。我心里想,这下子可以显显葛师傅的威风了。我把任务交给一个车工,关照他说:“这最后一刀你别车,放着等葛师傅回来。”
葛师傅刚回来。车间里的人呼隆一下把他围在当中,有人直着嗓子喊:“快来呀,活神仙要表演啦!”
葛师傅被弄得莫名其妙,我说:“别听他们瞎起哄,有只活塞请你卡一卡。”
葛师傅听到活塞两字,眉毛动了一下,问:“生活急不急?”
“人家一爿榨油厂停工,几百人等着哩!”
“活塞有多大?”
我说:“和你二十年前车的一样大。”
葛师傅脸色一虎,说:“什么二十年前,快领我去看。”
我见师傅脸色不对,心里有点虚。说实话,这样紧要的生活,是不能当耍的。那些看表演的人,一个劲地喊:“快来呀,表演开始罗!”
葛师傅跑到车床跟前,立刻把袖管一捋,拿起卡钳就量。量完问我:“厂里有没有这么大的分厘卡?”
“货已经订了,还没来,最快也要三天。”
葛师傅责怪我:“你为啥一点准备不做,莽莽撞撞地干险事?”
我听了,肚皮里泛泡泡。你二十年前干得那么神奇,如今却非分厘卡不可了。用分厘卡算啥稀奇。
那些看表演的人,也和我一个心思。本想见识葛师傅的当机立断,干脆利落,没想到活神仙却磨磨蹭蹭!有些人熬不住了,嘁喊嚓嚓地议论起来:
“并不那么神嘛!”
“他过去跟资本家做,也不曾考虑嘛,是怕塌面子!”
葛师傅耳朵十分尖灵,抬起头来追问:“这话是哪个说的?你哪知道替老板卖命的寒苦?那辰光,你当我真是神仙?我是拎着饭碗碰运气啊!碰对了,我能在苏州多吃几年饭。碰不对,大不了再闯几个码头。如今能这么乱闯?损失工料还是小事,榨油厂几百人等着!停一天工要给国家造成多大损失?这不是个人的饭碗问题了!”
车间里鸦雀无声,只有车床在咝咝嘘嘘地旋转,铁器轻轻地碰击。天窗里突然射进耀眼的阳光,我才看清葛师傅严肃的目光。我忙劝他说:“那就等三天吧。”
葛师傅拧起眉头,翘起下巴,味细着眼睛,停了一息说:“不能等。眼下正是新豆登场,榨油厂任务紧急。”
我说:“万一报废了,时间也差不多。”
葛师傅说:“通知翻砂车间,别把活塞的泥模毁了,随时准备浇第二只······”他把帽子一脱,现出一头斑斑白发。
旁边那些看表演的,肃静无声,好像在替葛师傅助劲,大家共担着一个责任。
紧要关头到了,见他满满地吸了口气,摆开八字步,把全身的力气都提到两只膀子上,屏住气,稳住劲。卡钳脚在活塞上轻轻地一探,跟着一挥手,高喊:“开车!”床飞舞起来了,车刀嗤喷地切削过来,雨点般的铁屑,沙沙地四洒开来。工夫不大,一刀到头,大活塞完工了。我没等葛师傅吩咐,便吹响哨子,指挥落车。那一边,人们个个抢着活干,忙着向汽缸里装。只听见梆头梆梆梆三响,车间里一片欢叫:“正好!”
我的一颗心从喉咙里落下肚去。回头看葛师傅,才发现他上半身的衣衫全湿透了,眉毛上都吊着汗珠。
这以后,我花了三个夜晚,编了一段新的评弹,它受到了大伙儿更加热烈的欢迎。
1961年发表
(有删改)
文本二,
向评弹学习(节选》
陆文夫
我向苏州评弹学过不少东西,所以有人说我的某些短属小说有点像苏州评弹。爱上苏州评弹,那是在我开始写小说之后。那时我为写小说而苦恼,而评弹带给了我各种启发。苏州评弹的语言很生动。很优美,很有表现力,可惜的是我不能用吴语来写小说,不懂苏州话的人看不懂,懂苏州话的人着起来也很吃力,何况吴语也和许多地方语言一样,许多传神之处无法用普通话加以翻译,只好吸收一些读音不同,字面能懂的方言,如“瞎七搭八”“滴溜滚圆”等等。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