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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从乡下来
万吉星
①娘从乡下来。穿双廉价的平底鞋,站在小区三十多层的高楼下,左手提个褪了色的帆布包,右手搭在额头上,尽量把头往后仰,眯着眼,才勉强看到了头顶上支离破碎的天空和几缕漏网的阳光。娘揉了揉有些混浊的眼睛,我看到了一丝无奈与迷茫。
②我与妻都忙于工作,早出晚归,谁都没有注意到一个农村老人在这个城市的孤单与苦闷。有一天下午,我正在开会,突然接到孩子幼儿园老师打来的电话,说放学十多分钟了,其他孩子都接完了,只剩我女儿没人接。放下电话,我急忙打娘的电话,响了半天她才接,电话一接通,我就不耐烦地吼道:“妈,你怎么搞的,现在还不去接孩子?别的早就接完了。”说完这话,我才听到手机里传来扑哧扑哧的喘气声,娘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的手表……不知怎么……停了,刚才看电视……才发现……时间过了,不怕……我跑着去……再过四五分钟……就到了。”
③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模糊了,我仿佛看到:________。
④就这样,娘默默地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为孩子们坚守着,从不在我们面前叫一声苦和累。每天接完孩子回家吃过晚饭,她便早早地回到她的小屋里休息了,但我知道她每天晚上都失眠,天不亮就起来了。渐渐的,娘的话越来越少,甚至一整天都不怎么说话。有一天中午我在单位食堂吃完饭,回家拿一份材料,打开家门,娘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有些昏暗的客厅里,我问她怎么不开电视看,她说,看多了眼睛疼,不想看。我说那出去走走吧,她说脚疼,院子里又没个朋友,街上车多人多,心烦。
⑤看着面容有些憔悴的娘,满头的青丝有一半变成了白发,粗糙的双手不停地揉着有些肿胀的膝盖,每次要站起来,都得用两只手撑住膝盖,手脚一起用力,这时,我听见了骨节咯吱咯吱的声响。我在娘的身旁坐下,拉过娘的手,多少年了,我还是第一次这样握着娘的手。这是一双什么样的手啊:粗糙如锉一般,指关节已经肿大变形,手背上爬满了一条条蚯蚓似的青筋。望着这双抚育我长大的手,我的眼泪再一次在眼眶里打转。
⑥在我印象中,娘的手是天底下最灵巧的手:缝得一手好衣服,做得一手好菜,拿得了细小的绣花针,做得了粗重的农活。我读初中时,为了偿还家里翻建老屋时欠下的债,娘就趁冬天农闲时做瓦补贴家用。这是极重的苦力活,关键是在寒冷的冬天,做这活儿对手的伤害特别大。冬天亮得晚黑得早,白天时间短,娘便每天清晨五点过就起床做瓦,有时天太黑,就用家里的马灯照着。冬天天气冷,有时早上泥水盆里会有一层薄薄的冰,娘便把冰敲开继续做。许多年以后,我依然可以想象得到在零度的环境中,赤手捧起泥片就着冰水做瓦的那种刺入骨髓的冷。每到冬天,娘粗糙的手便会裂开一道道往外渗着血珠的口子,抹上凡士林,除了让手变黑以外,并不起多大作用,于是娘的十个手指头上便缠满了一层又一层的胶布,有时我们不小心碰到那些渗血的口子,娘的手便会猛的颤抖一下。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刻骨铭心的痛啊?
⑦那一夜,我失眠了,我真正理解了娘对土地的眷念和对父亲的思念。少时夫妻老来伴,她需要的不是这个繁华的城市和衣柜里我为她买来的名牌服装,而是与父亲在农村的吵吵闹闹中度过快乐的晚年。与妻商量,决定送她回到农村老家。第二天,我把想法和娘一说,我明显感觉到她的眼里闪过一丝惊喜,但随即又忧心忡忡地说:“我走了孩子谁来带?请个保姆我和你爸都不放心。”我故作轻松地安慰她:“不用请保姆,我现在工作轻闲得很,自己带得过来。”娘的眉梢舒展开来,那丝惊喜又重新回来了。她说:“那我先回去一段时间,如果你们忙不过来了,我再来帮你们带。”
⑧车开走了,天空下起了小雨,我分不清脸上流淌的是雨水还是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