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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荠菜胜灵丹
舒飞廉
ㅤㅤ①大年初二,我姐姐、我、我妹妹,三家人乘坐K1561次火车,由武汉到南宁探视住在我弟弟家的父母。虽然在线上常常碰面,但几天下来,祖孙三代十余口人在弟弟新居的聚会,仍然令我父母如腾云驾雾的齐天大圣,又忙碌又兴奋。母亲跳五行健身操给我们看,父亲钻研二胡,已经拉得有模有样了。晚上吃饭的时候,姐姐在表扬了我弟媳妇做的柠檬鸭之后,说要是有一盘麻油炒地菜多好,我妈跟着说,在南宁过年,也没什么不好,就是吃不到地菜包饺子。
ㅤㅤ②是啊,过去几十年,我们都是在湖北的故乡过年。腊月腊,正月正,年味浓。餍饫了大鱼与大肉之后,大家的兴趣转向了田埂上的野菜,地菜当然是首当其冲。有时候,大年初一的午后,姐姐和妹妹都会不顾初一不能动刀剪、不能干农活的规矩,穿着过年的新衣服,提着提篓,提篓里放着小镰刀,去野外挖地菜。还远未到吹面不寒杨柳风的地步,田园里,去年的积雪都还未消融,在麦苗与油菜的缝隙里找到一棵一棵的地菜,将一点一点的喜悦汇聚起来,达到“乃盈顷筐”,总得花小半天的工夫。往一桌的年菜里加上一盘麻油炒地菜的愿景是如此强烈,能够将穿得花花绿绿的小丫头们由火坛边上引出来,羊群一般,放到春风多厉的田野上。
ㅤㅤ③我们所说的“地菜”,其实就是荠菜。王磬编《野菜谱》,提到荠菜有好几种,其中常见的是“荠菜儿”,他的介绍是:“春月采之,生熟皆可食。”配上他自作的谣曲:“荠菜儿,年年有,采之一二遗八九。今年才出土眼中,挑菜人来不停手。而今狼藉已不堪,安得花开三月三?”地菜大概就是在腊月的霜雪里“出土眼”的,十来片嫩嫩的叶子披成两三层,在寒风里簇拥在一起,与菠菜和白菜比起来,它就是一个愧对白富美的灰姑娘。为将这些藏在作物与荒草间的灰姑娘们请出来穿水晶鞋(包成饺子,做春卷与春盘),大锄、小锄、长镰刀都派不上用场,只能用打猪草的小镰刀,姐姐她们称作“挖”地菜、“撬”地菜、“挑”地菜,而不说“割”与“采”,也是因采集它们的不容易。
ㅤㅤ④立春雨水之后,田野很快就会变得百草丰茂、千花万卉,如此繁多的植物,为什么单单将“地”这样皇天后土般朴实而有力量的名字赋予地菜呢?以我的猜想,大概是因为它是冬去春回、岁月更新之后,除越冬作物之外,田园里出现的第一种菜蔬,所谓一阳来复,这生命的“阳气”就包含在它纤弱的外形与清韧的滋味里。乡下人将之加入到饺子、春卷、春盘这些春天的食物里,恐怕也是为此。等到“花开三月三”,寒食节来到,抽出细薹、开出细密白花的老地菜已不堪食用,但还是会被母亲们由田头地脑里扯一把回来,煮毛壳子鸡蛋给孩子们吃,更讲究一些的祖母与外婆,还要在地菜煮鸡蛋的沸水里加入香油。地菜也好,鸡蛋也好,香油也好,都在象征着生命的“阳气”与“热力”。我老家的方言说到地菜,一般还会加一个修饰词,叫“麻地菜”,一方面是因为地菜外围茎叶跟蒲公英一样,有些微的褐色,一方面,由“麻雀”“麻子”(那些聪明而脸上有麻子的人)、“麻城”(我们将梦乡叫麻城)、麻姑、麻将那里得来的“麻”字,也有一种只可言传、不可意会的乡土的活力。
ㅤㅤ⑤地菜的这种“神话学意义”,不仅为它换来了“地”这个厚重的名字,也让“挑地菜”这种活动,由乡下人的农家乐变为节日,村里的灰姑娘们喜欢,城里的白富美也愿凑趣,词客骚人,也愿意为它写诗。周密《武林旧事》里讲皇宫里二月初二办“挑菜御宴”,将“生菜、荠花诸品”放到“朱绿花斛”中,由后妃、婕妤们“以金篦挑之”,已经是将“挑菜”弄成繁复的行为艺术了。“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在城市之外,习习春风里,诗人们描述的“挑菜节”的情形是:“时绕麦田求野荠,强为僧舍煮山羹”(白居易),“和暖又逢挑菜日,寂寥未是探花人”(郑谷),“想见故园蔬甲好,一畦春水辘轳声”(张耒),“草色拖裙,烟光惹鬓,常记故园挑菜”(史达祖)。地菜也因此与故园,与游子们的舌尖联系在一起。
ㅤㅤ⑥晚上酒席间,我对父亲讲,他与母亲大半辈子都生活在故乡的村庄,我们兄弟姐妹,辗转到这个国家的东西南北,等到他的孙子一辈,恐怕就会在世界的角角落落了,到时候,不知道他们能否遇到拉二胡、跳五行健身操的人,除旧布新的辰光,他们也会想念麻油炒地菜,地菜煮饺子?
(选自《文汇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