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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初雪
苏沧桑
①最初的雪子在窗外绣球花的叶片上叩响第一声时,我正在一座名叫“在茨”的石头屋内侧耳聆听。我看了看手机,2021年立冬,上午九点四十四分。打开门,我听见整个齐鲁大地响彻着恢宏的沙沙声,然后,我目睹了秋季短短几分钟令人震惊的“回光返照”。
②绣球花硕大的叶片曾在昨天最后一个秋日里呈现火焰般的红。此刻,雪子落在上面,有的瞬间化了,有的凝了薄薄一层。于是,被雪水打湿的叶片,高举着烙铁般的红。
③大叶吴风草像巨型铜钱草,雪子落在上面,像一只只盛了砂糖的浅盏,“砂糖”很快融化,雪水濡湿了所有叶片。于是,大叶吴风草在地上燃起了火焰般的蓝绿色。
④黄杨球一根根玉手指般簇拥在地上,雪子落在上面,像很多只刚被母亲洗净还未擦干的孩童的手。石墙上的老石头和满墙的爬山虎也被雪水涂得闪闪发亮。远处,东山上的柿子和满山的黄栌叶也被雪水涂得闪闪发亮。
⑤在雪子抵达大地、雪花尚未到来那极短的几分钟内,秋季挣扎着释放了最艳丽最辉煌的色彩,像是对天地最后的最深情的告白,然后迅速被铺天盖地、寂静无声的白茫茫层层覆盖。
⑥一场雪,像季节的一个渡口。
⑦中午十二点零二分时,我坐在青未了客栈落地窗前等一碗山东人立冬必吃的饺子。这是山东淄川的土峪村,离惊蛰时节我来时,已经隔了两个季节。初春的那个晴天,我靠在老柳树横卧在水边的巨大枝干上和你通电话,反复讨论我的新书《纸上》的封面设计。两个季节后,黄菊和这里的小伙伴邀我来围炉分享新书。黄菊和天气预报都说,立冬会有一场雪,果然。一个南方人能在北方目睹冬天的第一场雪,心里自然激动,未曾料到的是,这场雪如此大,来去如此迅疾——一夜间,天地从秋过渡到冬,一夜间,雪便融化了。
⑧天地间这迅疾的过渡,像一场惊心动魄的战争。这北方的初雪,与南方的完全不同,像怀着什么使命,不是风带着它们,而是它们用力裹挟着风,漫卷,狂舞,发出炉火般越烧越旺的呼啸声。仿佛冬的千军万马,在进发,在驰骋。最后,像《三体》里的歌者用二向箔将三维世界降维成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⑨我想出去走走,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但我真的很想去雪地里走走。于是我走到了屋外,走到了大雪中,把自己扔到了一尺厚的雪地上,摊开四肢,仰面朝天,任雪花落满了脸,停满了眉睫,几乎睁不开眼睛。耳边传来积雪摩擦耳郭的声音,是我从未听过也无法用象声词比拟的一个声音。我歪过头,看见雪地里落了狗或者什么动物的脚印,一个个小窝向着深山里延伸。
⑩大雪过后的第二天,居然是个大晴天。雪洗净了一切,连同天上的云。农家院子积雪中的串串玉米,在阳光下呈现珠宝的质地。每个院子前的小路都已经被早起的村民扫过雪。一只几个月大的橘猫在一堆堆积雪间钻来钻去,被拴着的狗们一听到路人的脚步声便狂吠,两头灰咖色肥猪躺在猪圈里晒太阳。白雪,黑树,红柿,蓝天,灰色炊烟,被悬在屋檐下的一柱柱冰凌收入了“镜头”。我和他沿着惊蛰时分常走的一条小道上坡,看到几棵巨大的老柿子树上,有一群我曾经见过后来再也没找到的灰喜鹊正在啄食柿子。黑亮的头顶和眼珠,灰白色的背,淡蓝色的羽翅和长尾巴,当地人叫它们“长尾巴狼”。他走了很长的山路回到客栈拿了长焦镜头,又赶回那里,说拍下来发给朋友们,寓意“喜事(柿)连连”。
⑪在延时摄影镜头里,花朵们开放时的形态是我之前从未注意过的:不是盛开了就不动了,而是会稍微闭合一下,又盛开,像人的呼吸一样一起一伏,循环往复直至枯萎。一粒芽从森林的腐叶间冒出来,也是这样,呼吸般的一起一伏间,能看到它们用力的轨迹,像将拳头缩回来再打出去一般。这真像天地间每一季都认认真真活着的生命啊,即使被不期而遇的“暴风雪”暴打,被大雪封山般的时空禁锢,每一秒都在心跳般用力,哪怕最后,在宇宙中,像一场初雪一样,消融得那么快,那么彻底。
——(《大众日报》文荟专栏,2022-01-23,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