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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悼朱佩弦先生
朱光潜
①在文艺界的朋友中,我认识最早而且得益也最多的要算佩弦先生。那还是1924年夏季,中国公学因江浙战争停顿,我在上海闲着,夏丏尊先生邀我到春晖中学去教英文。当时佩弦先生正在那里教中文。学校范围不大,大家朝夕相处,宛如一家人。
②1925年,佩弦先生到清华大学应聘任教,我出国读书。后来他由清华休假到欧洲去,我还在英国没有归来,在英国彼此又有一个短时期的往还。那时候,我的《文艺心理学》和《谈美》的初稿都已写成,他在旅途中替我仔细看过原稿,指示我一些意见,并且还替我做了两篇序。
③我对于佩弦先生始终当作一位良师益友信赖。这不是偶然的。在我的学文艺的朋友中,他是和我相知最深的一位,我的研究范围和他的也很相近,而且他是那样可信赖的一位朋友,请他看稿子他必仔细看,请他批评他也必切切实实地批评。
④1933年,我回国任教北京大学,他约我在清华讲了一年《文艺心理学》,此后过从的机会就更多。在北平的文艺界朋友们常聚会讨论,有他就必有我。
⑤抗战中我住在四川,佩弦先生虽是常住昆明,但因为家眷在川,到四川去的回数很多。乱离中相见,彼此都已大不如前。他本来是一位温恭和蔼的人,生气不算蓬勃,近来和他对面,有如对着深秋,令人起萧索之感。他多年来贫病交加,见着朋友却从来不为贫病诉苦,他有哲人的坚忍。但是贫与病显然累了他,我常感觉到他仿佛受了一种重压,压得不能自由伸展。
⑥读过《背影》那一类文章的人们,都会知道佩弦先生富于至性深情,可是这至性深情背后也隐藏着一种深沉的忧郁。他的面孔老是那样温和而镇定,从来不打一个阿呵笑,叹息也是低微的。他的脸部筋肉通常是微微下沉,偶一兴奋时便微微向上提起,不多时就放下。平正严肃是他的本性。文人不修边幅的习气他绝对没有,行险侥幸的事他一生没有做过一件。他对人对事一向认真,守本分。在清华任教二十四年,除掉休假,他从没有放弃过他的岗位,清华国文系是他一手造成的。
⑦他对朋友始终真诚,请他帮忙的只要他力量能办到,他没有不帮忙的。我得到他的最后一封信,是答复我托他替一位青年谋事的。事没有谋成,而他却尽了力。计算日期,他写那封信是在进医院之前不过几天,那时他的身体当然已经很坏了,还没有忘记一个朋友的一件寻常的请托。我想起自己老是压着信不复,才知道他的这种仔细当极不容易。
⑧他的生活兴趣不算很浓也不算很浅,旅行中爱看名胜,集会中爱坐着听人清谈,朋友们说起有好戏他也偶尔抽空去看看,近年来常做旧诗,胃病未发以前他也能喝几杯酒,在朋友中以酒德见称,不过分也不喧嚷。他对一切大抵都如此,乘兴而来,适可而止,从不流连忘返;他虽严肃,却不古板干枯。听过他的谈吐的人们都忘不了他的谐趣,他对于旁人的谐趣也很欣赏,不过开玩笑打趣在他只是偶然间灵机一现,有时竟像出诸有心,他的长处并不在此。就他的整个性格来说,他属于古典型的多,属于浪漫型的少:得诸孔颜的多,得诸庄老的少。
⑨他的文章简洁精炼不让于上品古文,而用字确是日常语言所用的字,语句声调也确是日常语言所有的声调。就剪裁锤炼说,它的确是“文”;就字句习惯和节奏说,它也的确是‘语”。任文法家们去推敲它,不会推敲出什么毛病;可是念给一般老百姓听,他们也不会感觉有什么别扭。我自己好多年以来都在追求这个理想,可是至今还是可望不可追,所以特别觉得佩弦先生的成就难能可贵。
⑩佩弦先生和我同姓,年龄相差一岁,身材大小肥瘦相若,据公共的朋友们说,性格和兴趣也颇相似,这些偶合曾经引起了不少的误会。有人疑心他和我是兄弟,有一部中文教本附载作者小传,竟把我弄成浙江人;甚至有人以为他就是我,为谋面的青年朋友们写信给他的误投给我,写信给我的误投给他,都已经不止一次。这对我是一种不应得的荣誉。他在做人和作文方面都已做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我至今还很驳杂,“赐也何敢望回”?
⑪于今,他已经离开人世了,生死我以久看作寻常事,可是自顾形单影只,仍不免有些伤感。
(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