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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 上
苏沧桑
《天工开物》中制竹纸的第二个步骤是“煮楻足火”,将竹料去皮,拌入碱性的石灰水,发酵后,一捆捆码在巨大的锅中,足足六层,蒸煮八个昼夜,除去木质素、树胶、树脂等杂质后,放入清水中漂洗,再浸入石灰水,再蒸煮,如此反复进行十几天,直到竹纤维逐渐溶解。
在朱起航的伯父朱中华眼里,纸质的根本不同,就在这发酵和煮料里。
他常看到水汽弥漫的竹料池边,伯父掀开一层层塑料薄膜,满脸喜色地掰开一团竹料,抽出一瓣竹片,在阳光下举起——一团洁白的、毛茸茸的菌丝,慢慢舒展开身子,像一个婴儿第一次舒展手脚。他说,这就是纸的胚胎,纸的精灵。他看茵丝的眼神,像看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比看他这个侄儿、看他在外地读书的两个亲儿子的眼神更加温柔。
伯父说,一粒捞纸房的灰尘里,就有一万个生命体、一万个宇宙,一门古老的技艺里,有难以言传的玄妙。越钻进去,他就越觉得自己能力有限。可是,“就算只能做两刀纸,也得用完整的古法技艺做出来!”
伯父对朱起航说这些话时,有时正蹚在溪水里翻洗竹料,有时正挥汗如雨地斫着竹料,有时就站在大雨里一捆捆码竹料,有时在纸槽前捞纸,有时正往炉火里扔一块柴。
水抽完了,朱起航抬起冻得发麻的双脚,跳进了两米多深的皮镬,像跳进一口井,抬头看见了一个浑圆的天空,天空中出现一双手,捧夹着一捆竹料向他递过来。仰头,伸臂,接料,弯腰,码料,如此反复,整整五层,一层五十三捆或五十七捆,要先盘算好,一圈一圈码紧,否则煮的时候会散掉。两个伙计递料,他码料,要一整个半天,近五个小时。腰、手臂开始痛的时候,朱起航忘记了脚痛,也忘记了自己还是个大学生。
皮镬下第一朵火焰舔上锅底时,朱起航像被这个寒夜唯一的暖意舔了一下。煮料的火是要持续的,先烧六个小时才能将水烧开,这六个小时里,人不能离开,要弓着腰不停地往炉里添柴。
伯父朱中华让他守的这团火,曾经熄灭了整整一年。
原材料不够、人手不够、经费不足、了解手工竹纸的人太少、市场太小,都是朱中华的一个个“难”。一年忙到头,产出的手工竹纸只有五百刀、五万张左右。
六年前的初夏,朱中华天天淋雨砍竹子,终于病倒了。在医院躺了一个月,再次回到朱家门村,朱中华的脚步在捞纸房前犹豫了片刻,转身往家里走。家在一个斜坡上,平生第一次,他觉得脚步被什么扯住了,很重很重,把心都扯空了,走几步便停下来,手撑着腰大喘几口气。太难了,太累了,算了,不做了。
那一年,朱中华总觉得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夜深人静时,耳边会响起一些声音:当当当当,唰啦啦唰啦啦、叮叮咚咚、淅沥沥淅沥沥……暗夜里坐起,点燃一根烟,没有一丝风,长长的烟灰会突然断落,他想,那些声音题真的聚适高三答案公众号》
一年后,在一家光线暗淡的素食馆里,一个比朱中华小五岁的兰溪男人坐到了他面前。两个人吃了简单的素食,喝了很多茶。朱中华聊纸、聊茶,兰溪人聊文房四宝,聊自己白手起家的建筑业,谁也没有提“帮”这个字。
朱中华说,我的祖宗用了一千年的时间,才将火烧纸变成文化纸,却从我手里断送了,我也不想,但真的做不下去了。
兰溪人说,我从小喜爱文房四宝。一幅字画能传得久远,首先纸要好,但现在多少古字画都只有摹本了,太可惜了。文化是要靠实物传承的,比如纸,比如建筑。
“请您继续做下去吧。”他说。
不久,这个从来没有说过一个“帮”字的兰溪人,将一笔经费打了过来,请他定制一大批元书纸。此后,他们每次见面依然淡淡的,并不亲近,但朱中华觉得生命里多了一个兄弟。
弟弟朱中民从南京打来电话,说:“中华,经费有困难,我来。找人有困难,我把儿子起航交给你!”
砍竹声再一次在朱家门村后山响起。
又有一天,来了另一个外乡人。中国科技大学历时九年调研中国传统造纸术的汤院长,让朱中华又一次深切感到“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幸福。
在朱中华最为艰难的日子里,支撑他的,还有一帮意想不到的“兄弟”。
一个秋天的下午,他自己设计的晒纸用的烘缸从外地运到了村里,三千多斤的钢板,从路口运到老房子里,有五十多米的距离,需要在地上垫四根钢管当滚轮用,几个人分别扶着烘缸两边,其余的人在后面往前推进。这是一项很危险的活。那天朱中华叫了六个伙计一起,心里有点担心人手不够,但还能叫谁呢? 烘缸从拖拉机卸下时,令他终生难忘的一幕发生了:正在村口闲聊着的同村人,呼啦啦一下子拥了过来,有七十多岁的老人,有二十多岁的小伙,一共十五个人,都过来相帮了。这些人,平时跟他并不亲近,好像有时还能感觉到他们目光里的鄙夷。五十多米的路,烘缸艰难地挪动着,朱中华感到眼眶一阵一阵发热。
烘缸安放好了,朱中华招呼大家留下来吃饭。他们摇摇头笑笑,说,不用,你忙。
水终于开了,朱起航感觉特别饿,从柴火堆里扒拉出一块烤红薯。火光映照着袅袅的白气和红薯瓤的美丽纹理,让他想起儿时记忆里一张最美丽的纸——堆满元书纸的堂屋前,伯父朱中华和父亲朱中民,同时将手里燃着的香烟搁到了烟灰缸上,四只长满老茧的大手,一起徐徐铺开了一张大纸,竹纸晶莹剔透,薄如蝉翼,纸下的图案一清二楚,而纸的表面在窗口透进来的微光中,闪烁着玉石般的光泽。
(选自苏沧桑同名散文集《纸上》,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