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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掖的时光书
胡性能
①我很好奇,如果从空中俯瞰甘肃张掖一带,祁连山连绵不绝的雪峰、河西走廊里热烈的生命、巴丹吉林沙漠的荒寂,三种反差极大的自然景观在此交汇,究竟会给人类带来什么样的视觉盛宴?生命极端对立的荣与枯,让我联想到西班牙画家达利笔下那几块变形的钟表,柔软的钟表或悬挂在树枝上,或搭垂在平台的边缘,仿佛那些由金属和玻璃制成的钟表,正在安静地变形和融化。
②导致我产生这种奇异体验的,是当我离开张掖市前往六十公里以外的平山湖时,我的视野里出现了完全迥异的两个世界。车窗的左侧,能够看到渐行渐远的祁连山,黛青色的山体上端,高耸的山峰已覆盖上了积雪。尽管距离遥远,却依然能够让人感觉到那巨大的山体上面,有溪流、葱郁的树林、铺陈开去的高山草甸,以及藏身其间勃勃成长的生命。而车体的正前方是背道而驰的景色:墨黑色的泥青路刺入一个洪荒世界,仿佛只是一瞬间,我们便来到了另外一个星球,亘古、苍茫、寂寥。
③东西向的河西走廊,有如阴阳的交汇之地,穿行于两个世界的接缝处,我能够轻易地发现时光的流动并非匀速。它在南面那些四季分明的山体上流动得快一些,而对于北面的洪荒世界,时光仿佛停止了。
④达利当年在《记忆的永恒》这幅画作里,描绘了一个死寂的旷野:①____。②____。我以为,达利在创作这幅超现实主义画作时,一定感觉到了时光流逝的厚此薄彼,于是用几只变形的钟表,来表达自己对时间的独特理解与发现。
⑤随着目的地靠近,呈现在我们视野里的,是隆起的红色山岗,湖的痕迹还不见端倪,空气愈发干燥,生命的迹像依然稀少,公路两侧那些低矮的骆驼刺几乎是唯一醒目的植物。我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大,不知道什么样的湖,才可能寄身于如此荒寂的世界?不过设想一下赤道线上的雪山,或者北极冰原上的绿洲,世间对立的两种事物,也许正是人间大美的隐藏之地,
⑥之前我不知道平山湖是张掖丹霞地貌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我望文生义以为它是一个湖泊,并在前去的路上幻想能在中国西部的戈壁地带看到一个烟波浩渺的水世界,然而直到视野的尽头出现一片红色的山岗,我都没有意识到那就是目的地平山湖,因为那片隆起的山体看上去,就像是史前文明遗留下来的一座古城,与所谓的“湖”风马牛不相及。而当我们乘坐的汽车沿一条狭窄的公路驶向山顶时,我才发现我们抵达的“湖”其实是一片瀚海,干燥得几乎见不到一滴水。
⑦最初的失落很快被色彩带来的视觉冲击所取代。东西向的盆地,面积有上百平方公里。铺陈到远天一望无际的红,夹杂着条状的黄,块状的白和絮状的灰,这种眩目而缤纷的色彩是如此宏大和澎湃,似乎有一种魔力,将我的目光牢牢锁定。有一瞬间,我的听觉、味觉、触觉、嗅觉全部失灵,只剩下视觉,贪婪地捕捉眼前那震撼人心的颜色。
⑧张掖城北的旷野少雨,空气能见度很高,站在“湖”的南岸,能够清晰地看到镶嵌在蓝天里的北岸。空阔的“湖”,海水渗漏干,只剩下透明的时间。那片寂静的瀚海,经过上千万年的淘洗,盆地中的沙岩,有的地方融化得快一些,另外一些地方融化得慢一些,时间一长,大地就有了不同。剩下的沙岩,形状各异,有的像威武的将士,有的像耳鬓厮磨的情侣,有的像游弋的长龙。
⑨许多时候,我们的每一种感觉都会在特定的环境中被放大,而此刻,上苍把世界的一切交给了视觉,视野里那些铺陈到远天的色彩舒展大气,静寂无声。在平山湖,在寂静深处,你只要安静地眺望那些缤纷的色彩一刻钟,就会听到那些色彩中传来一种由远及近的声响。颜色的打击乐,只回荡在每个凝视者的内心,时急时缓,仿佛大地深处有一个秘密的乐队正在演奏。
⑩两亿多年前的地壳运动,张掖一带,南面隆起巍峨的祁连山,与北部崛起的丰饶与荒凉杂糅的合黎山,就像是从水面转动出来的两根时光指针。我相信,眼前的平山湖在远古的时候,也曾经碧波荡漾,但随着地势的抬升,海拔两千米上下的平山湖成为一个悬湖,没有江河的供给和滋养,湖里的水既蒸发于天空,也渗漏进大地。只是没有人能够亲睹这个过程。相对于一个湖泊的沧海桑田,人的一生实在是太短促。“我们活过的刹那,前后皆是无边的暗夜!”葡萄牙人佩索阿,用两句诗写尽了生命的短促和时间的永恒。
真正置身于平山湖底,会发现这儿被叫做“湖”是有依据的。我所经过的峡谷,谷底的一端竟然能够看见细小的水流,而身边的山体上,如果仔细观察,既能够看见风的痕迹,又能看见流水的线条。在一些凹陷处,似乎还能够看到水流曾经在此处的激荡。其实,我刚到平山湖时就感觉到了,我视野里的那些层状沙岩,一定与流水有关,我仿佛看到远古的时候,人类了无踪迹,平山湖里的水袭卷上来,带着颗粒状的白色气泡,有力地拍打着岸边。每一次湖水退下,沙岩再次裸露,已有细沙随水滑入湖底。
沙粒,无数细小的沙粒沉积在湖的底部,被水覆盖了千万年,又在空气中裸露了千万年,方才修成如此细小、均匀的颗粒。从这个角度来看,它们,是时间的造化。对此,生活在云南东北的诗人樊忠慰给出了这样的答案:每一粒沙,都是一滴渴死的水。
(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