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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太长了(节选)
张洁
他显然受了重伤,孤零零地躺在雪地上,血在他的身下漫开,就像春天漫山遍野的映山红。他就那么无声无息、仰面朝天地躺着。
他在等什么,在等死亡吗?
难道还有一个生命比我更渴望离开这个世界?距他不远的地方,还撂着一支猎枪。
他看见了我。那本就疼痛异常的眼睛里,立马添上了绝望。
我只是慢慢走近他,围着他转了一圈又一圈,近看看又远看看。
即便生命垂危,他仍然没有放弃对我们与生俱来的恶意,还有嫌恶、拒绝、恐惧——千真万确的、毫无道理的恐惧。
我有些失望,即便是恐惧,如果,那是一种对我们有着深刻了解后的恐惧,是多么合情合理。可是他的恐惧,不过由成见而来。无所不知的人类,怎么会是这样?除此,他的眼睛里还有一种无由的仇恨。
是的,眼下我轻而易举地就可以结束他的生命,只要张开我的嘴,一嘴就可以咬断他的脖子。
可是我没有那样做。
尽管或许他扼杀过我的兄弟、姐妹、亲人和朋友。而面对一道送上门的佳肴,很多狼都会这样做,但那不一定是我的习惯,这可能正是我和其他狼的区别。
我贴近他的面颊,仔细辨嗅他的气息,人的气息。那气息与我从前在远处嗅到的是十分不同。似乎已经失去生命的原汁原味和纯粹,而是充满了不明的欲望。这仅仅是他个人的气息,还是人类共有的气息?
正在我不知怎么才能让他明白我的善意时,我的嘴巴突然咧了一咧。向上咧开的嘴巴,肯定将我那上斜的眼梢推得更加上斜,于是我那张脸,便像是有了笑意。
天下有谁能看到一只狼的微笑!
而后他看上去果然放松了许多。他一定也从来没有与一只狼,这样近距离地对视过。这使他能清楚地看到我的眼睛,还有我眼睛里饱含着的对他的悲悯、友善和毫无戒备。
有那么一会儿,他似乎也想接近我,甚至心存幻想,幻想着我的营救……不管我是不是一只狼,只要是一个生命,可能就会有对另一个生命的惺惺相惜。
可就那么一会儿,他的心绪还是被戒备、怀疑所代替。于是,他又在重新估量我的来意,却永远不会理解,我的到来与他所想的那些鸡零狗碎毫无关系。我看到他的眼睛往那支猎枪上很快地一扫。我也即刻明白了此时那支枪对他的非凡意义。它既能帮他克服对我的恐惧,又是他唯一的依赖……于是我用我的前爪和嘴,将那支距他不远的猎枪,一点点地推向他伸手可及的地方。
我不在意他拿到这支枪以后会对我怎样。我不过是想让这个或许把“活”看得那么重的人,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得到一份安宁,一份有所依靠的感觉。
但他根本不理解我把那支枪推向他的含意和动机,惊恐地躲避着,就像我能拿起那支枪,对他扣一扳机似的。可怜的人,你就想不出更好的念头吗?那些我曾以为我们狼所不具备的优良品质,在我的眼前瞬间垮塌。
他们不像我们,在我们的天地里,每时每刻,我们和多少兽类缓缓地擦肩而过。有时甚至同时、同饮一江水,如果我们能够像人类那样,可以种植粮食,可以烹调食物,我们肯定不会为了饥饿去攻击掠杀其他生物以维持自己的生命。
在我们狼的生命里,有残酷、有厮杀、有血、有弱肉强食,就是没有卑琐、卑鄙、阴暗、贪婪、下流……我终于明白,人类并没有什么值得我深究之处,我们狼和他们的生命态度是如此的悬殊。
这时,我听到了来自远处的狼群的嗥叫,便索然无味地从这个人的身边站了起来,向远处的狼群跑去。我径直向雪原深处跑去,嗅到了熟悉的、活生生的有滋有味的气息。
可是枪声又响了。
我的身体也随之强烈一震。我知道,那一枪是给我的。这个毫无生还可能的男人,终于向我射出了他此生最后的一枪。
我感恩于那颗子弹,它使我的生命在还能胜任时得以了结,不必继续为了饥饿舍弃尊严,不必等到年老时颓然倒下……我的灵魂带着惬意和快乐轻盈地飞向另一个世界。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