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下面小题。
胡子
师陀
尖兵正在前进,忽然同敌人遭遇了。在毫无遮拦的下着的雨脚下,一个穿着军服上衣同一件青布裤子的人,匍匐在山坡上的一块大石头上,步枪朝着山下。山下的村庄,机关枪在咯咯地响着。
“马庆龙,你看见了吗?”这竭力压低了的声音是从旁边小树蓬中发出的。
这叫做马庆龙的人,那青铜色的脸上,有着一双剑眉,还有因无暇修饰而如墨染的美髯。马庆龙看看没有动静,预备埋下头去。那左边的小树蓬摇动了一下,下面露出一个圆圆的年青人的脸,是即使在这样难堪的境况中,也还表示满足地笑着的农民式的脸。
“你觉得怎样啊,马胡子?”
“不怎样。”
正因为含着某种意义的“胡子”这缘故,马庆龙和那人之间,在索索的雨中彼此不快地守着沉默。马庆龙瞅了瞅那人。那人正用肘关节支着地面,望着正在眼底一弹一弹抖着的牵牛花,愤忿地骂:“娘的,这些矮货……你听这枪声……”
大雨打着脊背和屁股上的衣服,布布地响,与其说枪声逼人,倒不如说雨声逼人来得真切。那人大约感到事情不妙,原先注视着牵牛花的眼睛,终于抬起来:“唉,我们不是可以走了吗?胡子老哥?”他一面揩擦脸上的水渍,一面做出笑容——既然发现了敌踪,尖兵的职责业已完成。
马庆龙原是安分农民,后来因为生活压迫成为纵横山林的土匪。当为祖国而战之前,曾被官军捉住,在商量着怎样结果他的当儿,他却扭断绳索,从守卫的手里夺了枪械,从容地逃走了。从那以后,他便似归山的虎狼,将生死置之度外,把跟敌人交手的事视同儿戏。
现在经那人一说,马庆龙不但没有想到要走,而且还有了如下的意见:没有碰上倒也罢了,既然老天使人走了狭路,那就非见个高低不可。马庆龙看了看在狼狈到这般的境况中还现出无限满足的那人的样子,便打了个手势,嘲弄说:“我想你一定是怕了罢。”二胖听了,脸一直红到了耳根。
马庆龙望着下面,从村庄里开出来日本兵的小队,那弓了背前进的姿态,已经能够清楚地看见。
“准备你的,朋友!”
马庆龙招呼二胖,拉上枪栓,只听见嗒的子弹上了膛的响声。
“教训这些小子一下吧,老兄台!”
他的手指紧紧地钩住了枪机。
一转眼间,从山上望去,排头的敌人被击中,小队立时向两翼散开,滚着跳着躲到田界后面去了。清楚地看见这情形的二胖,完全了解马庆龙的心思,一半出于祝贺,一半欣喜地击着掌。
“好了,好了!现在好走了罢,胡子老哥?”
马庆龙没有回答。
急雨越过山脊,旋风似地袭过来了。机关枪这时也惊觉地移准了方位,直接朝尖兵所在的山坡打来,流弹撞在石上的声音,勃勃地响。就在这一瞬间,刚才还“好啊,好啊”叫着的二胖忽然发出痛苦的嚷声。
“二胖!二胖伙计!”
日本兵越过田界,一级一级向上进攻,马庆龙自然是连气都忘记了喘地不停开枪。从那射击的准力看来,杀人真是比宰鸡还来得简单,然而作为旁观者的我们不禁要问:一个人取胜一队兵的机会有多少呢?
这时候,受伤的二胖在树蓬里呻吟。
“马庆龙,你还在这里吗?”
“二胖挂了彩,马庆龙总不会吓跑的呀!”
但是马庆龙心里明白,若要在敌人的扫射下背负受伤的伙伴逃走,是不可能的事。
敌人的迫近,二胖似乎也觉到了。
“请听我说,马庆龙!请记着我的爹爹,他是被日本人烧死的;请记着我的老婆,还有我的孩子。现在,请听我说,现在你好走了。”
马庆龙听着,毫不动弹。他若舍下伙伴单独逃走,从此就会看不起自己。
“怎么,你也相信一个土匪,你也要说‘请记着我的老婆’了吗?”
他仍旧冷冷地回话。
“不要说那些过去了的话,马庆龙,我只是出于好意。”
“现在说来,你也看得起一个土匪了?”
说话之间日本人已经越过田界的最后一级,滑呀跌呀地爬上山来了。马庆龙刚才还在踌躇———这就背起二胖走呢还是击退了敌人再说——,这时感到有什么压下来似的,眼前的结局是不能再清楚的了。
他无意地向下瞟了一眼。那在右首的山脚下进攻着的是什么呢?那向村庄进袭着的,岂不正是自己的主力部队吗?
“得救了啊!得救了啊!”
马庆龙的肩上像卸落了千斤重载,霍地跳到石上,不住地挥了手喊。而在下面的日本兵正向他瞄准,嘡地一声,马庆龙从石头上跌下去了。
停了片刻,再也听不见附近还有别的声音的二胖,用疲倦的声音呼唤:“马庆龙,马庆龙,你怎么啦?”围绕着荒凉的山坡的,只有远远的喊杀声和渐下渐小的淅淅沥沥的雨声。
战斗过去了。在山脚下面,战士们刨了圹穴,受了轻伤的二胖特地赶来送殡。他有一段演说:“兄弟们,同志们!马庆龙——我们都知道马胡子是个坏蛋,可是有些地方,有些地方——”二胖的嘴唇动弹着,说到这里就不再说下去了。
雨早已住了。乌云一阵阵从空中驰过。泥土一铲一铲落到马庆龙身上,最后连那青铜色的脸,连那剑眉,连那墨染样的胡子也不见了。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