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下面小题。
胴寺
西元
连长王大心坐在土墙下。眼睛黑肿,看不出是睁着还是闭着。
不知过了多久,一把被血锈蚀的铁钩子刺进王大心小腿。不是很疼,好像那腿不是自己的。有一丝光亮从肿胀的眼缝中射进来。王大心觉得自己在泥水里被拖了很远,又被重重地扔在平板车子上。
他再次睁开眼,阳光差点刺瞎眼珠子。他呆呆地望着被冬日阳光晒得半透明的稻草,想,我还活着,可我该死!这念头是如此顽固,以至于他觉得脑子被掏空了,只剩下这两句话,仿佛两个灰色的人扭打在一起。
有人推开木板门,弯腰进来。王大心动了下眼珠子,打量过去。这人头发半寸长,衣服由各种碎布拼缝起来,走到近前,有股雨水浸湿的树皮味道。他把一碗野菜玉米粥放在王大心面前,点点头,翘起嘴唇微微一笑。王大心眼角有点湿,大口把粥灌进肚子里,想说点什么,可喉咙仿佛堵住了,便把碗放在稻草上。
王大心给那人磕了三个头。磕过之后,泪流满面。可他竟然不知自己为什么哭,更不知自己该说点什么。那僧人忙站起身,有点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抱起王大心,说道,礼重了,礼重了。你本是护国的军人,性命尚且不惜,我也不过是几碗粥的功德。惭愧,惭愧。
山上冬日很冷。月亮是那样的近,那样的白,仿佛近在咫尺。王大心觉得自己就高悬在夜空,身下万丈深渊里,是大江,是那座城,是遍地的尸体,是久久不熄的火海。一阵山风吹来,天地如幕布一般抖动着,从无限远处,传来隐隐的天籁之声。
王大心失神了,喃喃地说,我们的人被屠杀时不叫喊不反抗,比一只猪一条狗还温顺。我看过他们的眼神,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日本人带来了一样东西。我们不是被刀砍死的,也不是被枪打死的,而是这个东西蒙住了我们的眼睛。过去,我以为这个东西就是步枪、炸弹、军刀,其实不是,这个东西比所有那些东西都可怕。它无影无踪,但它如鬼一样趴在你的心里的某个角落。你知道它是鬼,可是你没法战胜它,也无法躲避。你想背对着它,遥望天空和大海,可是没用,它会从背后咬死你!它是我们的宿命,可是我们看不到这个宿命未来的样子!
王大心和僧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僧人道,你说的这些,就是佛说的畏怖。世上最大的畏怖就是不知缘由的畏怖。可是,最大的畏怖也不会永久地停留在我们心里,不必害怕,不必害怕。我们的心是一面镜子,一切的一切都是镜子里的过眼云烟……
王大心大叫,可是,那面镜子已经碎了!
不久,日本人来到寺里,在无头佛像前宰了只从山下村子里掠来的羊。他们支起锅,把后院石屋子的木板门拆了当柴。不一会儿,院子里便充满羊肉膻味。王大心的锁骨也和其他人一样,给小指粗的铁丝穿起来。他的身后是无头佛像,脚下是一汪羊血。日本军官摊开手心,把弹壳扔在人群脚下,道,浇上汽油,人,都不要了。
僧人跌跌撞撞地跑进了人们的视野。他的眼神懵懵懂懂,又很焦急,好像刚睡醒,对眼前的险恶环境一无所知。僧人来到日本军官面前,拍了拍手上的土,很难过,快要流泪了,说,这是寺院啊!
日本军官说,吃酒肉,你,救一个人,愿意?僧人想了想,低下头,几滴眼泪顺着下巴落到土地里。他说,好吧。日本军官在青石旁坐下,指着瓷盆道,肉,汤,都吃完。他又对一个日本兵说,酒,也拿来。那日本兵捧过一只铝皮行军壶,塞在僧人怀里。
僧人吃完,已经满脸泪水。他看着日本军官,道,我可以挑一个人了吗?日本军官蔑视地看了他一眼,说,你,假和尚。你的话,我不信。
僧人站到日本军官面前,又问,我怎样才可以救人?日本军官道,你,自己来。僧人用脏袖子擦掉眼泪,盘腿坐在无头佛像前的空地里,身下是未干的羊血和汽油。他向后面捆在一起的人挥挥手,让他们离得远一些。他又指着日本兵手中的汽油桶,指着自己的光头,道,如果这样可以,那就来吧。
僧人向外摆摆手,让王大心后退几步。然后,闭上眼,双手合十,嘴上念念有词。一个日本兵划着一根火柴,抛在淌着汽油的土地上。一瞬间,僧人被包裹在淡蓝色的火焰里。他的手稳稳合十,没有颤抖,黑色嘴唇仍然在微微念动。僧人道,我心里的,那面镜子,没有,碎掉。烈火不能,子弹也不能,毁了它。善恶如常。僧人对王大心低声道,如果你能活下来,就告诉别人。说完,这个炭黑色的躯体侧向一方,蜷曲着倒在烧黑了的黄土上。
这里的春天很短,转眼间,便很热了。山下的小村子被屠戮,又聚居,再屠戮,再聚居,仿佛漫山遍野的草木花朵,春风一吹,便会重新生长起来。
转眼间,王大心的女儿霓云七岁了。王大心带着她逃到湖南,在一个叫芷江的地方活下来。有一天,王大心牵着霓云的小手,在镇子上的青石路边闲走。几个穿黄军装的士兵坐在木桌子后面,用电喇叭大喊,芷江战役就要打响了,这是最后一仗,年轻人要报效国家啊!投军一个,家里给二十块大洋。
他转身蹲下来,流着泪对霓云说,你先自己回家。看着霓云走远了,王大心来到招兵的木桌子前,大声叫道,算我一个。这二十块大洋代我给西门外的黄大丫头送去,告诉她,好好把孩子们养大。
王大心仰起头,天空浩瀚无边,仿佛一面巨大无比的镜子。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