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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装的行程
李娟
①无论是从吉尔阿特①迁往塔门尔图② , 还是从塔门尔图迁往可可仙灵③ , 我所参与的每次搬迁的行程居然从没遇到过平静的晴天。不是过寒流就是下大雨。离开冬库尔迁往深山牧场的那一次行程,就我一人蒙了件雨衣。果然,第一天又是风又是雨又是雪的。除我以外,大家都淋得够呛。尽管如此,还是没人羡慕我。
②在我的常识里,搬家的事情嘛,总是琐碎麻烦,又累又脏,因此搬家时应该穿结实经脏的旧衣服才对。况且在野外搬家,更是要穿得宽松随意些。想到搬家路上腾起的尘土风沙,想到一路上照料牲畜时的脏乱,于是我坚持穿着本该三天前就换下的脏衣服上路。
③正是离开冬库尔那一次,由于太怕冷了,我不但将自己塞进了全部的衣服中,蒙上雨衣,完了还在腰上拴了根绳子,把里里外外层层叠叠长长短短的衣服一紧、一勒,浑身沉重又踏实。我的准备就是这样的,总之,不顾一切地裹成了一棵大白菜, 又厚又圆,又邋遢又紧张。
④可扎克拜妈妈他们呢,却恰恰相反。
⑤大家都打扮得漂漂亮亮,都翻出自己平时舍不得穿的做客的压箱底衣服。这一次出发,扎克拜妈妈头一天特意洗了头发(头一天也特别冷),出发时系上自己最贵重的那条安哥拉羊毛大头巾。斯马胡力④这家伙,从头一天开始就一遍又一遍地打鞋油。为了能钻进那件虽然好看但有些偏小的新夹克里,他居然没穿毛衣!于是一路上冻得缩头缩脑、龇牙咧嘴。卡西⑤头上几乎戴齐了自己全部的头花和发卡,还抹了厚厚的粉底(这倒是可以防风吧)。编辨子时,为了能让头发显得光滑明亮,足足淋了小半碗炒菜用的葵花籽油。总之,大家又精神又体面地顶着猎猎寒风行进在荒凉的路途中。
⑥天气恶劣,雨下个不停。里里外外所有衣物都湿透了。毛裤和秋裤因为吸满了水而僵硬沉重。中途下马休息时,膝盖居然一时打不过弯来。其他人就更别提了。卡西额前的碎发一绺一络紧贴在眼睛上,脸色铁青。扎克拜妈妈的浅褐色大衣因为湿透了而变成深褐色。但她神情庄重,没有一点儿抱怨和忍耐的意思。所有人都默默无言,有条不紊地照管着驼队。并不因为寒冷和大雨而烦躁,或贸然加快行进速度。
⑦但到了跋涉的第二天,突然就闯入一个大晴天!尤其到了中午,队伍走到群山高处,阳光灿烂,脸庞暖暖的,头发烫烫的,身子越来越轻松舒适。雨后松林崭新,空气明亮。卡西和斯马胡力的新衣服在好天气里显得那样欢乐、热情。妈妈也显出愉悦又傲慢的神情,默默微笑着。大家高高骑在马背上,牵着同样盛装的驼队经过沿途的毡房,像是骄傲地展示着富裕和体面,像是心怀豪情一般。
⑧而我呢,去掉雨衣后,狼狈不堪……外套脏得发亮,脖根处拥挤堵塞着各种衣物的领子。脚上穿的不像是鞋子,倒像是两只刺猬。途中一遇到别的行人,妈妈他们拉住缰绳停下来愉快地打招呼,而我则赶紧打马一趟快跑……每逢途中驼队暂停,接受沿途的毡房主人为我们准备的酸奶时,更是局促不安,无处躲藏。一个劲儿地拢头发,扯了袖子又扯衣襟,东张西望,为自己臃肿邋遢的穿着及腰上勒的那根绳子深感害臊。
⑨后来渐渐才明白,搬家对游牧的人们来说,不仅仅是一场离开和一场到达那么简单。在久远时间里,搬家的行为寄托了人们多少沉重的希望啊!春天,积雪从南向北渐次融化。牧人们便追逐着融化的进程,追逐着水的痕迹,从干涸的荒原一程一程赶往湿润的深山。秋天,大雪又从北往南一路铺洒,牧人们被大雪驱赶着,一路南下。从雪厚之处去往南方的戈壁、沙漠地带的雪薄之处一一在那里,羊群能够用蹄子扒开积雪,啃食被掩埋的枯草残根。在这条漫长寂静的南来北往之路上,能有多少真正的水草丰美之地呢?更多的是冬天,更多的是荒漠,更多的得忍耐,得坚持。但是,大家仍然要充满希望地一次次启程。仍然要恭敬地遵循自然的安排,微弱地,驯服地,穿梭在这片大地上。
⑩是的,搬家的确辛苦。但如果只是把它当成一次次苦难去推熬,那这辛苦的生活就更加灰暗和悲伤了。就好像越是贫穷的人越是需要欢乐和热情一样,越是艰难的劳动,就越是得热烈地庆祝啊。于是,搬家不仅仅是一场离开和一场到达,更是一场庆典、一种重要的传统仪式。对,它就是一个节日!既然是节日,当然得在这一天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喽。当然得欢欣地,隆重地度过所有在路上的日子。而盛装出现在新的驻扎地,则又是另外一幅充满了希望和鼓舞的画面。像是在宣告:“我已做好准备!”一次隆重的到来,总是意味着生活从容而富裕地展开。
(选自《羊道——春牧场》,有删减)
注释:①②③为新疆阿勒泰自治州地名;④斯马胡力,扎克拜妈妈的三儿子;⑤卡西,扎克拜妈妈的小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