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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水很暖(节选)
林那北
一大早,陈德接到一个电话就匆匆出去了,走时交代她抓紧把昨天磨好的画推光揩清,最好明天就能交给买家。果然是急,不急他也不会为缩短工期而想用腰果漆。
丹梅注视着打磨过六遍的《春江图》。酞青绿和海洋绿渐变的芦苇,群青和天蓝渐变的天空,以及熟褐色漆粉撒出的树干和几只用鸭蛋壳贴出纹理的展翅白鹭,都泛着明净而自然的光。只有天然的大漆才能再现出这种自然之美,才有这种通透且厚重的力量啊。虽然在她的坚持下,依然选用了大漆,但她总觉得这次交易不同寻常。
她开始往画上倒花生油和推光粉,按下掌,用鱼际那块肥厚的肉用力推着,然后用细棉纸擦干,重复再来——正常她会反复推光五六次,把画上所有肉眼根本见不到的小毛孔密闭起来,让漆面又平又光又亮,呈现珠宝的质感,可是现在只两次,她就懒得往下做了。够了。真的够了吗?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间竟也在敷衍。
一阵心悸,气仿佛喘不过来。她停下手,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把沾满油和白色推光粉的右手搁在膝盖愣愣地出神。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洗过手,然后背起包出门。
半个多小时后,她和珊珊又面对面坐在上次来过的那家茶楼里了。
这次珊珊没化妆,不戴眼镜,与上次比,又像个陌生人了。“小梅姐,你想知道什么?”
丹梅嘴张了张,又闭拢。她想知道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啊。
珊珊问:“画完成了吗?”
丹梅摇头。
珊珊说:“不是明天交画吗?”
丹梅又摇头。
珊珊抿起嘴,半晌才缓缓开口:“春江的发源地是海拔一千多米的春山,离这里五百三十多公里——我是那里人,山上生山上长,好不容易才考上大学,水一样弯弯曲曲流到这座城,终于有家有孩子有一个稳定的工作。小梅姐,你们不会明白我是多么珍惜现在的生活。”
丹梅微微皱起眉。她没听懂珊珊的意思。
珊珊端起杯子喝一口,说:“我女儿才一岁,我希望能陪着她长大,这辈子即使没有成就让她为我骄傲,也不能给她抹黑,让她瞧不起,是不是?”
丹梅心里一沉。“怎么啦?”她问得急促。
珊珊脸转向窗外。微黄的杧果花已过了花期,细看会发现比米粒还小的细果正一串串挤到树梢上,如果中途没有风吹雨打,也不被虫子咬噬,它们会渐渐茁壮,渐渐饱满成熟。
丹梅想到儿子。她没上过大学,从没给儿子抹过黑,在儿子眼里不是骄傲,却也不是祸害。而陈德呢?她吸一口气,身子往上拔了拔。“什么事?你直接说吧。”
珊珊又喝一口茶,抿抿嘴。“小梅姐,你知道陈老师这些画是谁买吗?”
丹梅摇头,心跳猛地加快了。果然是画。
珊珊掏出手机,拨弄几下,递过来,食指仍伸长了往上滑动。“我出面跟那个建筑商接触……其实他们早定好了,我只是走个过场。”
丹梅心里一颤。
珊珊手臂横在桌上,身子前探过来,小声说:“一开始我真没想到这么复杂。听话惯了,一吩咐就往上冲……”说到这里她闭上眼,又猛地睁开,看着丹梅,“这几天我下班回家,一看到女儿心就缩紧了。”
丹梅问:“陈德让你去的?”
珊珊摇头:“是庄明,庄主任。一直以来我都是他手下最本分最老实听话的一个。”
丹梅没明白过来:“画又不是庄明的。”
珊珊说:“但买画的人是冲着他的。您妹妹去世后,庄主任娶了一名医生,生了一个儿子,得了先天性心脏病,手术预后不太好,他现在还在上海陪着。过两个月他要退休了,儿子却还小。他老来得子,太宠了,担心以后没钱儿子过不好日子,我也是猜的。以前庄主任不是这样的人,以前他干干净净。”
丹梅打断她:“现在不干净?”
珊珊从背包里掏出一沓纸推过来。“合同。”她用指节叩叩。
“每平尺九万,预付十万,余款在交画当天全额付清。”丹梅不敢相信,反复盯住这行字。
“陈德说他一平尺只卖了一万。”丹梅仿佛站到高空的钢丝上,声音有点颤。
珊珊点点头:“嗯,到时候卖家转给陈老师,陈老师留下十二万,余下的转我,我也可以赚十万,然后陆续转庄主任老婆,你懂了吗?”
丹梅惊愕地看着珊珊,一时不知说什么。
珊珊抓住丹梅的手,接着说:“小梅姐,您帮忙把合同带回去吧。钱不要转我,那十万,我肯定不要!”
丹梅低下头,把合同推还珊珊,双手撑桌慢慢站起,说:“陈德也不能要。”
走两步她停住,扭过头,加重了语气:“不要!”
半个多小时后她回到家,进了门就直接拿起钨钢斜头刀,一刀下去,再两刀三刀四刀下去。春夏秋冬的春江,晨光暮色的春江,风过鹭起的春江,十二张画十二个春江的美丽瞬间,很快就在刀下出现一道道横七竖八的刮痕和凹陷。大漆坚硬得抵挡得住几千年岁月侵蚀,却也脆弱得经不起一瞬的故意伤害。
丹梅把它们逐一拍了照,先发给珊珊,再发给陈德。
接下来,她把银行卡单笔支付限额调高,把自己多年积攒下来的钱转给庄明,并附了留言:给孩子用。
做完这些,她长吁一口气,立即关掉手机,然后转身出门。她走到江边,坐在码头的台阶上,脱了鞋,又脱了袜,把脚慢慢往下伸,并拢,绷直脚尖,脚弓高高拱起,像两座跨在水面的小桥。
被太阳晒了大半天,春江水是暖的。这一刻,她对江水和自己的脚都很满意。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