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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现场会(节选)
马烽
(前情提要:西岭村买卖婚姻现象严重,县妇联主任武艾英在工作中发现三对结婚不要彩礼的典型,与支书郑谷而决定开一个“结婚现场会”,并邀请县委书记“我”参加。期间二兰父亲“老牛筋”突然变卦,索要彩礼,“我”要求村里派饭到“老牛筋”家,借机劝说。)
二兰刚把炕桌摆好,老牛筋也进来了,他一声不响地坐到了我对面。这时我才看清了他的眉眼:长方脸,络腮胡,额头上爬满了深深的皱纹。两只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我,好像是等待我的问话。可我问他三句,他顶多回答一句。我问他一年能赚多少劳动日②?一个劳动日分多少红?生活过得怎么样?他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了一句话:“总算都没有饿死!”说完再不开腔了。
二兰大概怕我下不了台,忙说道:“爹,饭好了,还是先吃饭吧。”
老牛筋“嗯”了一声,顷刻间饭菜已经端上来了。一大盘拌着辣椒的酸菜,一人一碗玉芟、高粱糁糊糊,里边煮着几块山药。老牛筋没有动筷子,他边抽烟,边看我就着酸菜喝糊糊。他忽然问道:“这饭怎么样?”
这本来是个非常简单的问题,①可我真有点不好回答。后来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对他说:“这饭实在不好吃,不过我能吃下去。”我深有感慨地说:“解放已经快三十年了,我们农民的生活还是这样清苦。”
老牛筋听完,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点喜色,他顺手磕掉烟灰,吩咐老伴热一壶酒,切一盘熟肉。我忙加以拦阻,二兰妈说:“这原本是准备明天办喜事的,现成。”
老牛筋夺过我的碗说:“你要看得起我们,就喝上几盅。要是怕这怕那,你就吃饭,我一个人喝。”在这种情况下,我实在难以拒绝。于是就和他喝了起来。喝酒中间,老牛筋向我说道:“该开讲了。”
我问:“讲什么?”
老牛筋道:“讲买卖婚姻的罪恶性,讲要彩礼的反动性,还有什么农民的落后性……多啦!”
我笑着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要讲这些?”
老牛筋道:“哪个干部来了不是讲这一套?你今天专门派到我家来吃饭,不就是要说这些吗?”我说:“那咱们就打开窗户说亮话吧,我只问你一句话:为啥非要五百块彩礼不可?”
老牛筋闷着头喝酒,没有正面回答,反问声:“嫁闺女不要彩礼,将来拿什么给儿子娶媳妇呀?”
二兰弟弟听到这句话,羞得红了脸,端着饭碗跑了。
老牛筋边喝酒,边接着说道:“你会说,孩子还小,只要好好贯彻婚姻法,将来就都不要彩礼了。哼!就照你们这样贯彻婚姻法……”
我笑着向他说:②“依我看,你这一招是冲着我来的。”
老牛筋没否认。他边喝酒,边说:“连县委书记都坐上小汽车来开这号会,难道开上这么个会,从此买卖婚姻就断根了?”
我说:“就算断不了根,那也总比提倡卖闺女强吧?”
③老牛筋半天没搭茬。
过了好大一阵,才说道:“卖闺女,没什么稀奇。在旧社会,不要说卖闺女,卖儿子、卖老婆也是常有的事。为啥?一个字:穷!”他的脸已红到了脖子后头,鼻尖上也爬满了汗珠。
他边说,边又斟满了一盅酒,二兰妈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可随即又眉开眼笑地对老伴说道:“拿过酒壶来,我再给你倒一壶。”
老牛筋道:“你想把我灌醉?我偏不喝了。”他说着把那盅酒又倒回了酒壶里,随即端起碗来喝糊糊。
老牛筋继续说道:“断了骨头不接,只在外边抹红药水。哼!结婚开现场会,生娃娃开不开现场会?生产上不去,搞这些花里胡哨顶屁用?”
我虽然只喝了两盅酒,可这时觉得脸上火烫火烫。
这时候发现二兰不住地用眼睛瞅我。我懂她的意思,忙向老牛筋说:“老王啊,咱闲话少说,二兰的婚事,你究竟打算怎么办呢?”
“好办。”老牛筋随口说道:“拿出五百块彩礼来,明天结婚;要不就连夜把我送法院,明天也可以结婚!”
看来再谈下去,也是白费唾沫。我只好又闲扯了几句,告辞出来。
第二天,结婚现场会还是按计划举行了,而且开得很隆重。④我看见老牛筋也看热闹来了。会上,我没有念武艾英连夜替我起草的祝贺词,而是按照老牛筋的意思讲的,中心是说:要想彻底消除买卖婚姻,关键是努力生产,增加收入,尽快使社员们富裕起来。最后我还根据《三中全会公报》精神,同意了郑谷雨提出来的“得劲措施”。我的讲话一完,会场里立刻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
正在这时,人群中闪开了一条路,只见王二兰和郑云山每人胸前戴着一朵大红花,后补参加结婚典礼来了。我忙向二兰问:“你爹同意了?”
二兰微笑着点了点头。郑云山说:“她爹刚才让我给他开了张五百块彩礼的欠条。”
武艾英叫道:“开欠条?简直是胡闹!”
郑云山笑着说:“他让我在欠条上批了句话:‘下一辈子还’。”
人们听完,不由得都笑了起来。连武艾英也忍不住笑了。郑谷雨说:“只有老牛筋能出这号点子。他是属鸭子的,肉煮烂,嘴也是硬的!”
(原载《人民文学》1980年第1期,有删改)
【注】①派饭:当时国家机关工作人员下农村工作,基层干部将其分派到各农户家轮流照管其饮食。②劳动日:在集体经济时期,农民靠在生产队劳动,获取的每日工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