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下面小题。
徙
汪曾祺
县立第五小学历年毕业了不少学生。现在他们多数已经是年过六十的人了。但他们之中不少人还记得母校的校歌,有人能够一字不差地唱出来。
西挹神山爽气,
东来邻寺疏钟……
校歌的作者是高先生,有些人知道,有些人不知道。
先生名鹏,字北溟,三十后,以字行。家世业儒。祖父、父亲都没有考取功名,靠当塾师、教蒙学,以维生计。三代都住在东街租来的一所百年老屋之中,临街有两扇白木的板门,是所谓真寒门。
他也曾像他的祖父和父亲一样,开设私塾教几个小蒙童,教他们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幼学琼林》《龙文鞭影》。然而除了少数极其守旧的人家,其他人家都已经把孩子送进学校了。文章不能锅里煮,百无一用是书生,一家四口,每天至少要升半米下锅,如之何?如之何?
正在囊囊咄咄,百无聊赖,有一个平素很少来往的世交沈石君来看他。沈石君比高北溟大几岁,开笔成篇以后,到苏州进了书院。书院改成学堂,革命、“光复”……他就成了新派。多年在外边做事。他劝高北溟去读两年简易师范,取得一个资格,教书。
读师范是被人看不起的。师范不收学费,每月还可有伙食津贴,师范生被人称为“师范花子”,但在高北溟这里是一条可行的路,而且“简师”只有两年,一晃也就过去了。
简师毕业,高先生在“五小”任教。
按规定,简师毕业,只能教初、中年级,但高先生中过秀才,声名在外,因此,破格担任了五、六年级的国文。即使是这样,当然也还不能展其所长,尽其所学。高先生并不意满志得。然而高先生教书是认真的。讲课、改作文,郑重其事,一丝不苟。
高先生看起来是个冷面寡情的人,其实不是这样。他只是把他的热情倾注在教学之中。他讲书,眼睛首先看着这些学生,看他们领会了没有。改作文,改得特别仔细。听这些学生回讲课文,批改他们的作文课卷,是他的一大乐事。只有在这样的时候,他才觉得不负此生,做了一点有意义的事。
他不吃烟,不饮酒,不打牌,不看戏。除了学校和自己的家,哪里也不去,每天他清早出门,傍晚回家。拍拍白木的板门,过了一会儿,门开了。进门是一条狭长的过道,砖缝里长着扫帚苗、苦艾、一种名叫“七里香”(其实是闻不出什么气味)和开着蓝色的碎花的野草,有两只黄蝴蝶寂寞地飞着。高先生就从这些野草丛中踏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去。木板门又关了,把门上的一副春联关在外面。
高先生家的春联都是自撰的,逐年更换。不像一般人家是迎祥纳福的吉利话,都是抒怀抱、舒愤懑的词句。这年是辛未年,板门上贴的春联:
辛夸高岭桂
未徙北溟鹏
也许这是一个好兆,“未徙”者“将徙”也。第二年,即壬申年,高北溟竟真的“徙”了。
沈石君是想有一番作为的,他下决心对县里的初级中学进行改组。国文教员,他聘了高北溟。许多人都感到意外。
高先生自然欣然同意。他谈了一些他对教学的想法。沈石君认为很有道理。
高先生要求“随班走”。教一班学生,从初一教到初三,一直到送他们毕业,考上高中。他说别人教过的学生让他来教,如垦生荒,从头来起,事倍功半。教书教人,要了解学生,知己知彼。不管学生的程度,照本宣科,是瞎教;学生已经懂得的,再来教他,是白费;暂时不能接受的,勉强教他,是徒劳。他要看着、守着他的学生,看到他们是不是一月有一月的进步,一年有一年的进步。如同注水入瓶,随时知其深浅。
他要求在选定课本之外,自选教材。他说教的是书,教书的是高北溟,只有我自己熟读,真懂,我所喜爱的文章,我自己为之感动过的,我才讲得好。他强调教材要有一定的系统性,要有重点。他也讲《苛政猛于虎》《晏子使楚》《项羽本纪》《出师表》《陈情表》,韩、柳、欧、苏。集中地讲的是白居易、归有光、郑板桥。最后一学期讲的是朱自清的《背影》、都德的《磨坊文札》。他好像特别喜欢归有光的文章。一个学期内把《先妣事略》《项脊轩志》《寒花葬志》都讲了。他要把课堂讲授和课外阅读结合起来。课上讲了《卖炭翁》《新丰折臂翁》,同时把白居易的新乐府全部印发给学生。讲了一篇《潍县署中寄舍弟墨》,把郑板桥的几封主要的家书、道情和一些题画的诗也都印发下去。学生看了,很有兴趣。这种做法,在当时的初中国文教员中极为少见。他选的文章看来有一个标准:有感慨,有性情,平易自然。这些文章有一个贯穿性的思想倾向,这种倾向大体上可以归结为:人道主义。
他非常重视作文。他说,学国文的最终目的是把文章写通。学生作文他先眉批一道,指出好处和不好处,发下去由学生自己改一遍,或同学间互相改;交上来,他再改一遍,加总批,再发给学生,让学生自己誊一遍,留起来;要学生随时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的文章。他说,作文要如使船,撑一篙是一篙,作一篇是一篇。
为了帮助学生将来升学,他还自编了三种辅助教材。一年级是《字形音义辨》,二年级是《成语运用》,三年级是《国学常识》。
在县立初中读了三年的学生,大部分精通文字,知识丰富,他们在考高中,甚至日后在考大学时,国文分数都比较高,是高先生给他们打下的底子。更重要的是他们学会了欣赏文学——高先生讲过的文章的若干片段,许多学生过了三十年还背得出;他们接受了高先生通过那些选文所传播的思想——人道主义,影响了他们一生的立身为人,呜呼,先生之泽远矣!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