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下面小题。
大 车
李 樯
父亲驾着他的马车再次消失在秋日清晨的迷雾中。当太阳驱散雾霭,你能看清我们的村庄安静地低伏
在原野深处,村子里杂树丛生,炊烟氤氲在高过房顶的巨大树冠的叶丛中,为在树杈间捉迷藏的孩子提供着蔽障。它们或直或弯着飘向蓝天,去追寻白云,并像父亲那样飘向远方。鸡和狗在村子里寻食、闲逛,或像孩子们一样追打嬉闹,但没有谁乐意远离,没有谁会像父亲那样毫无眷顾甚至有些迫切地离去。
我和妹妹不知道父亲是从哪一条小路离开的。母亲告诉我们,往往是天还没亮,我们尚在睡梦中,他就悄悄起身,蹑手蹑脚地套好马笼头,将油毡布裹好的干粮、被褥等搬上马车,轻轻推开院门后把马车赶出院子,再回头掩上院门。父亲跨坐到车辕上,扬起他那杆心爱的马鞭,“驾”,父亲轻喝一声,鞭鞘会发出一声还不至于把我们惊醒的脆响。
无论他是趁着黑魆魆的黎明,还是身披西天一弯月牙的淡光,从哪一条小路离开,我们都会从母亲那里得知。 父亲的去向只有两个方位,一个是西北,一个是东南。每年秋收后一切拾掇停当,到来年开春田野里的麦子开始吐穗期间,父亲都会消失一段时间。他每次回来,母亲都会说,你怎么没死在外边,你死到外边去吧。
父亲的马车一度是用来贩运石头的。他把东山开采的石块贩运到我们村或邻近的村子,卖给那些需要盖新房子的人家。用石头砌地基,比容易粉蚀的青砖好,所以打算翻盖新房的人家,都会事先购买一批石头堆砌到自家院子前。砌地基时再请来石匠,将那些大小不一、棱角参差的石块整饬成方石、条石,以及其他可以利用的形状。
吴大伯就是父亲带到我们这个小村庄的石匠。他白天干活,晚上摇身一变,变成一位说唱艺人。他的自行车上除了驮着铁钎、长柄和铁锤,后座上还挂着一条发黄的旧布袋,里面有一面牛皮鼓、一根打鼓棒和一对月牙形的铜片。父亲说,那对铜片叫鸳鸯板,成双成对,不能分开。两块铜片夹在左手的五指中,互相撞击,便发出清脆悦耳的和音。到了晚上,父亲会帮吴大伯在秋收后的打麦场上架起牛皮鼓,村人们纷纷拎着小板凳来到打麦场,坐到吴大伯对面,借着月光巴巴地等着。吴大伯呷一口茶水,清清嗓子,左手举起鸳鸯板,右手扬起打鼓棒,咚,叮当当、叮当当,“闲言碎语休多讲,表一表好汉武二郎……”。
那些年吴大伯说唱的一部《水浒传》,就足够糊弄一村庄的人了。戏才唱到半截儿,整饬石头的工作就结束了,他便卷起铺盖,奔向别的村子。有人央托父亲,等老吴闲下来再把他请来嘛,好歹把剩下的大半拉子唱完!父亲承担着吴大伯助手的角色,安排食宿,各家起点谷子,凑成半袋子,绑到吴大伯二八大杠自行车的后座上。有人说父亲其实是吴大伯的弟子,但母亲并不赞成这些,她对父亲说,瞎日弄什么,人家来挣了钱,还驮一口袋粮食回去,你落个什么,有那工夫还不如去一趟东山,多倒弄一车石头。父亲并不搭理母亲,总是一句“你懂个屁”,便拍拍屁股出去了。
终于,父亲拥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家伙,一只脸盆大小的牛皮鼓、一根打鼓棒、一对鸳鸯板、一副鼓架。他悄悄叮嘱我,这是从一个死去的老说唱艺人家里淘来的,不要告诉母亲。他有时会让我跟在身后,帮忙抱着鼓架来到村东头的大芙蓉树下,背靠树桩支好大鼓,咚的一声,父亲向饭后的村人发出好戏即将
开场的信号。“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铁甲吞了吴……”母亲仍然不赞成这些,瞎日弄什么,又没人给你一个子儿、一瓢谷子,有那工夫还不如去一趟东山。 父亲仍是那句话,你懂个屁。
在我们村庄所处的整个大锅笼罩的天底下,父亲时常背着双手,一个人走向村外的麦田。他的身影在那几条小路上交错出现,有时在露水挂满叶梢的清晨,有时在彩霞漫天的黄昏,春夏秋冬,风雨或飘雪中,他的身影显得孤单,没人能理解他心底挣扎着的那份孤独。有时我会跟在他身后,没什么话说,只是左蹦右跳地在小路两边的杂草丛中捉蚂蚱,用一根狗尾草把那些蚂蚱串起来,带回家喂给鸡儿们。
不知哪天起,人们盖房子时兴起扎钢筋、浇水泥的地基,没人家再需要石头。父亲的马车常常空载而归,一些嵌进车板夹缝的石子儿默然无声,硌疼了父亲和母亲的眼神。他的大车闲置下来,多半闲置在西南角的草棚下,失去了往日的尊严。他那条麻线缠成手柄的马鞭,鞭杆由三根竹条咬合编织而成,鞭鞘是根韧劲十足的牛筋线。当父亲挥起鞭子,赶着大车前往东山时,那鞭鞘的嘶啸声是令母亲安心、令我和妹妹敬畏的声音。但现在父亲没理由再去东山了,那鞭声听上去也变得喑哑无力,不再有往日那么悦耳。从西北方向骑车而来的吴大伯再也没有出现过,父亲打听到他常去东南的一个市镇,具体是哪个市镇,谁也不知道。父亲搬出那套闲置已久的马具,掸去上面的灰尘,牵出一身纯栗色皮毛的高头大马,为它修好脚掌,驾上马车便出发了。每年秋收后,他都要离家出走,在外游荡整整一个冬天。有人说他去寻找师傅,有人说见过他在十里八乡游走说唱,也成了一个像吴大伯那样的说唱艺人。
我常常爬到村口那株高大的柳树上,眺望远方,期待看见父亲的大车突然出现在村东小路的尽头。然而他跟他的大车就像一只飞走的鹰,低矮的村庄和平坦的麦地并非他的归宿,只有我们从未见过的高山,哪怕寒风凛冽、白雪飘舞,才是他向往的地方。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