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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完成的画像
刘建东
1944年春末,我十五岁,师傅杨宝丰大约四十岁,他是城里唯一的炭精画画师,专门上门给人画像。给活着的人画,也为故去的人画。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烧焦的味道,女孩几乎是被她的舅妈拎着放到我们面前,中年妇女粗声说:“我外甥女,小卿。我这小姑子三年前不见了,慢慢地,我们也就不抱希望了,就当小姑子死了,所以才请您来给画一张像。”
师傅说:“我要她的照片。”
舅妈只找到一本相册,照片却一张不见。舅妈问女孩:“小卿,照片呢?”小卿指了指在墙角处放着的脸盆,盆底有一层燃烧后的灰烬。怪不得我刚才一直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烧焦味。
小卿说:“我娘没死。”
舅妈最终还是找到了一张被小卿藏起来的泛黄的照片,递给我师傅。师傅盯着照片,似是在认真辨认照片中的人,半天没有说话。
我开始做准备。师傅坐在那里,闭目养神。我在素描纸上打着方格,偶尔,还能听到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枪炮声。
舅妈坐在一边数落:“兵荒马乱,一个女子,不找个安分守己的男人,守着自己的小家,天天在外面疯跑。”
师傅紧皱眉头。
她喋喋不休。
一切准备停当,师傅开始作画。每一次,都是从眼睛画起,这是老规矩。师傅告诉我,眼睛是一幅肖像画的魂魄,只要魂魄活了,这幅画就成功了一大半。而这一天,面对草稿,他犹豫了片刻,然后,用小楷毛笔沾上炭精粉,笔落在了鼻子上。
直到第四天傍晚,漫长的作画过程还未能结束。只留下一只眼睛,他再也画不动了。那一小块空白,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特别突兀刺眼。我看到,师傅的右手手背上已经布满了密密的汗珠。从来没有,从来没有过,这么难熬的作画过程。
第五天一早,我掀开宣纸,惊得大叫一声:“哎呀!”宣纸下面是空荡荡的桌面,桌上桌下,都找了个遍,也未见踪影。
舅妈把小卿喊进来,吼道:“前两天你把你娘的照片烧了,这次你又把画像弄到哪里去了?”
小卿憋着眼泪,不答话。
师傅安抚她:“不关你的事。别怕。”
接着,师傅淡定地说:“我重画。”
重画的过程是一场灾难。每一天下来,他都疲态尽显。
返回的路上,听着他软弱无力的脚步声,我不忍心地说:“师傅,要不我们放弃吧。”
师傅说:“不能。”
师傅回答得那么坚决。肩上画夹中那张薄薄的素描纸,仿佛有雕塑般的形态,厚重了许多。
又过了五天。画像告成的那一刻,师傅瘫坐在椅子上,面色苍白。他闭上眼,没说一句话。爱说的舅妈,也变得沉默了。小卿看了一会儿,突然放声痛哭。她一直相信,母亲一定会在某个黎明时刻,回到她的身边。现在,当她看到母亲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她面前时,也许她意识到了那个黎明永远不会到来。
我背着画夹和师傅一起回到店里。
不知睡了多久,暗夜中传来细碎的声音伴随着一股烧焦的味道。我爬起来,摸向柜台——画夹不见了。借着淡淡的月光,只见浓浓的夜色中隐约有一个人,打着了火,在烧什么东西。视线顺着火光向上移——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那个人竟是师傅。
我和师傅,谁也没有再提起画像的事。一年后的一天,我在店里等着师傅,等了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没有等到。我盘下了那个小店。一边画像,一边等师傅,就像小卿等她的母亲一样。又过了一年,遥远的枪炮声终于来到了城外,清晰而响亮。
1951年的一天,画店里进来一个姑娘,说想请我给她娘画张像。
我觉得眼熟:“好的,把照片给我。”
“有照片,但不在我手里。”
“没有照片我画不了。”
“我是小卿。”她说。
我内心涌动着一股暖流,不知是因为见到小卿,还是想到了当年画像时的师傅。我小心地问:“找到你娘了吗?”
小卿说:“一直在寻找。有一天,舅舅突然来到学校,拉着我狂奔到烈士纪念堂,我们站在一张照片前,是一张合影。合影上是四个微笑着的人,两个年轻的男人和两个年轻的女人。我惊呆了,我越看,其中一个越像我娘,我失声痛哭。后来,一个陌生的女人走到我身边,告诉我,她是照片中的另一个女人,他们四个是战友。她让我叫她黄姨。她指着我娘左边的那个年轻男子对我说,那是你爹。”我跟着小卿来到烈士纪念堂,看到了那张照片。
那张照片虽然清晰度不高,但他们四人快乐的笑容溢出了照片。我紧紧盯着照片右首的那个男人,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我使劲揉了揉眼睛,指着照片惊呼道:“小卿,你看,那个人,那人是我师傅。”
黄姨领着我和小卿来到一个烈士墓前,她告诉我说,这就是你师傅,这里面埋着他的一顶帽子。黄姨说,他曾经化名杨宝丰,开了一家画像馆。我这才知道,我师傅叫宋成德。
我潸然泪下。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