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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缝里看戏
卞毓方
①(甲)闲来重温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五柳先生的想象力使我豁然开朗,我没有跟他“舍船,从口入”,而是折回头,走进另一条时间隧道。
②那年头,我五岁半。祖父带我看过一出京戏《失空斩》。几年后才知道,演的是《三国演义》的《失街亭》《空城计》《斩马谡》。三国人物为啥长成、穿成那个模样,讲话为啥总装腔作势,平常为啥在街上看不见他们,难道是单独住在一个叫三国的地方?一切都云里雾里。心头痒痒,觉得太玄妙,太神秘。很想再看一次。A.那是另一个世界,灯光灿亮,景色辉煌,人物相貌齐楚,器宇轩昂,一动一静、一言一语都像是在天国,决不是我们所在的人间——正因此,要看就得付费;正因此,票再贵也有人争着买。祖父啥时再看戏呢,天晓得。我是小孩子脾气,上午栽树,下午就想吃果子。戏票分三等,我记住了,最便宜的是五分钱。对于穷人,五分钱是什么概念?不清楚。
③是日午前,天朗气清,母亲在屋后小河的码头洗衣服。B.我站在后面哼:“我要五分钱,我想看戏。”平日里最疼我的母亲摸摸口袋,又缩回手,不同意。等她洗完衣服,头也不回地径自走了。断念,我知道这戏票是买不成了。
④午后,我到底不死心,又一个人跑去剧场。剧场在小镇的中心,正门朝北,有人查票。大人可以免票带一个小孩,所以已经有一帮小孩在门口混,诀窍是见人就堵,一个劲地喊“爷爷”“伯伯”,然后扯着人家的胳膊,大摇大摆闯进去。瞅着眼热,但学不来。南门,即后台,也有人把守,刚想走近瞄一眼,立刻遭到当头棒喝。转来转去,转到西南门。那是扇木门,右侧有道竖形的裂缝,约一拃长,中间像被小刀挖过,有拇指宽,状如一只狭长的细眼,我踮起脚,还是够不着,看来是比我高的孩子干的。
⑤剧场南边临河,我去河浜搜索了一圈,捡得几块半截砖头。转回去,门眼已被一个大孩子占领,也许那洞就是他挖的。无奈,只得在一旁干站。他故意激我,大呼好看。我让他讲讲怎么好看。他说,两个女的站在台上,穿的衣服好看,头上插的簪子好看,一扭一摆好看,后面的布景也好看。他没文化,我已经在私塾读了一年,刚才在正门,看到海报上写的是《西厢记》。好不容易等到他大发慈悲,把门眼让给我。我垫好砖头,站上去,勉强够到,闭上左眼,拿右眼对着,却是一片漆黑——门里有人挡着。难怪那大孩子放弃,他看不到了。
⑥过了一段时光,中秋节,私塾放假。那日下午,我又去了剧场,老地方,仍是西南门。谢天谢地,门眼还在,也没有旁人,我随身带了两块泥砖,垫着正好。这回剧目是《秦香莲》。因为缝隙太窄,角度又偏,只能看到半个戏台,人物面对观众,于我仅是个侧影。俗话说“门缝里看人——把人瞧扁了”,是说把人看小了,或者扁平化了。我倒不这么认为,反而觉得更聚焦,更诡秘。C.往小了说,有点像把两掌并拢,从掌缝里瞧风景;往大了说,仿佛从两壁夹峙的缝隙觑探蓝天。无论如何,这是一个特殊的与众不同的视角,你要是没经历过,就很难理解什么叫山阻水隔的世外桃源,什么叫让人叹为观止的“一线天”。
⑦是日我看完全场,尽兴而归。是日我一步三跳,心花怒放。我怒放的心花中有一朵是:哪天我挣了钱,要买头排的票,把他们剧场的戏挨个看完;如果钱有富余,就买好多张票,送给那些穷人的孩子。
⑧半个世纪后,我历尽沧桑,风尘仆仆还乡。(乙)像武陵人重访桃花源,我去探望那座老剧场。它外形虽然苍老,这是不可避免的,但功能完好,不时还有演出。我大喜过望,向陪同的朋友提出想看一场淮戏。这是乡愁,这是盐阜大地的文化结晶,另一种生命的盐分。朋友积极安排,钱嘛,自然不用我掏。我掏的是热泪——没有人知道,此刻,我又变回了那个从门缝里看戏的小男孩。
(选自《光明日报》2023年2月24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