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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月大师
老舍
小时候,因家贫体弱,母亲有时候想叫我去上学,又怕我受人家欺侮,更因交不上学费,所以一直到九岁我还不识一个字。母亲虽然知道读书的重要,可是每月三四吊钱的学费,实在让她为难。
有一天刘大叔偶然的来了。我说“偶然的”,是因为他不常来看我们。他是一个极富的人,尽管他心中并无贫富之别。他的财富使他终日不得闲,几乎没有工夫来看穷朋友。一进门,他看见了我。“孩子几岁了?上学没有?”他问我母亲。他的声音是那么洪亮,他的衣服是那么华丽,他的眼是那么亮,他的脸和手是那么白嫩肥胖。我们的小屋,破桌凳,土炕,几乎禁不住他的声音震动。等我母亲回答完,刘大叔马上决定:“明天早上我来,带他上学,学费、书籍,大姐你都不必管!”我的心跳起多高,谁知道上学是怎么一回事呢!
第二天,我像一条不体面的小狗似的,随着刘大叔去入学。学校是一家改良私塾,在离我家有半里多地的一座道士观里。庙不甚大,而充满了各种气味……学校是在大殿里。大殿两旁的小屋住着道士和他们的家眷。大殿里很黑、很冷。神像都用黄布挡着,供桌上摆着孔圣人的牌位。学生都面朝西坐着,一共有三十来人。西墙上有一块黑板。老师姓李,一位极死板而极有爱心的中年人。刘大叔和老师“嚷”了一阵,而后教我拜圣人及老师。老师给了我一本《地球韵言》和一本《三字经》。我于是就变成了学生。
自从做了学生以后,我时常到刘大叔的家中去。他的宅子有两个大院子,院中几十间房屋都是出廊的。院后,还有一座相当大的花园。宅子的左右前后全是他的房屋,若是把那些房子齐齐地排起来,可以占半条大街。此外,他还有几处店铺。每逢我去,他必招呼我吃饭,或给我一些我没有看见过的点心。他绝不以我是一个苦孩子而冷淡我,他是阔大爷,但是他不以富傲人。
在我由私塾转入公立学校去的时候,刘大叔又来帮忙。这时候,他的财产已大半出了手。
人们吃他,他甘心叫他们吃;人们骗他,他付之一笑。他的财产有一部分是卖掉的,也有一部分是被人骗了去的。他不管这些,他的笑声照旧是洪亮的。
到我中学毕业的时候,他已一贫如洗,什么财产也没有了,只剩了那个后花园……。他太乐善好施了。尽管他自己的儿女受着饥寒,尽管他自己受尽折磨,他还是去办贫儿学校、粥厂等慈善事业。他忘了自己。就在这个时候,我和他过往得最密。他办贫儿学校,我去做义务教师。他施舍粮米,我去帮忙调查及散放。
在我出国以前,刘大叔的儿子死了。而后,他的花园也出了手。他入庙为僧,夫人与小姐入庵为尼。在以前,他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现在,他每日一餐,入秋还穿着件夏布道袍。这样苦修,他的脸还是红红的,笑声还是洪亮的。
他自己没有钱,他还须天天为僧众们找到斋吃。同时,他还办粥厂等慈善事业。他穷,他忙,他每日只进一顿简单的素餐,可是他的笑声还是那么洪亮……
去年,有一天他正给一位圆寂了的和尚念经,忽然闭上了眼,就坐化了。火葬后,人们在他的身上发现许多舍利。
没有他,我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入学读书。没有他,我也许永远想不起帮助别人有什么乐趣与意义。他是不是真的成了佛?我不知道。但是,我的确相信他的居心与言行是与佛相近似的。我在精神上物质上都接受过他的好处,现在我的确愿意他真的成了佛,并且盼望他以佛心引领我向善,正像在三十五年前,他拉着我去入私塾那样!
他是宗月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