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傅雷描容(节选)
刘海粟
我和他为一件事,整整十年没有来往。
傅聪很小,傅雷不让他上学,自己教他文化,请上海乐团一位意大利学派的专家教指法,乐团指挥兼提琴家教乐理,每天要傅聪练习钢琴。傅雷听觉灵敏,听出差错就打,这一点我很反感,劝他说:“小孩子应当上学,过集体生活,让他全面发展,这样打太不好了。”
傅雷说:“我教训自己的儿子你也要管么?”
“你用瓷盆子砸在孩子鼻子上,留下一个疤,这太过分了,我为什么不能管!”
“我偏不服你管!”他的声调提高了。
“你这样做要后悔的!”
“永不后悔!”
他真的不后悔么?不。在认清了自己的过失之后,责己之严,正是怒安本色,他曾对儿子说过:“孩子!我虐待了你,我永远对不起你!我永远补赎不了这种罪过!”但这已是后话了。
自那次分手之后,我一直怅然若失。想到傅雷没有人谈心,一定会很寂寞。幸而黄宾虹、林风眠两位先生常去看看他。一般的人,他不肯与之往来。
我的女儿英伦、儿子刘麟和傅雷的儿子傅聪、傅敏兄弟常在一起玩。傅敏说:“伯伯!爸爸想你啊!”
1956年冬天,我忽然接到傅雷的电话说:“我来看你。”
“来吧!我们全家欢迎你!”我激动得热泪夺眶而出。
他真的来了,一切和好如初。从此,我们每周总要见面两回,有时一起去广东路古董店走走,他爱买些小摆设,拿来和我一起评赏,只要我说好,他就笑颜顿开。
傅雷很固执,认定为真理的,决不肯轻易改变观点。这里想谈几件小事:我到巴黎近郊去看望朱光潜时,画了一张油画《玫瑰村》。傅雷一看便说:“很好,在色块的处理上、构图上都消化了塞尚的影响!”刚巧梁宗岱也在场,便和他唱反调:“这画是海粟自己的东西,与塞尚无关!你看走了眼!”两位老友争执不休,最后发展到挥拳动武,谁也说服不了谁。我不在家,急得我的妻子放声大哭。两人又吵到警察局,局长问明吵架的原因后,哈哈大笑,他们也笑了,和解了事。
一位美专老同事,治学勤勉,善于著作。刚到学校,为了树立威信,便将自己的画挂在长廊上。傅雷一见,蹙着眉头说:“这些画不行,收掉!”弄得别人很尴尬。我又介绍他们相识,傅雷点点头,一言未发便走开了,弄得我更难堪。事后我问傅雷:“你怎么这样傲慢?”
“此公没有本领,只会抄书。”
“你太狂妄!”我生气地说。
“没有闲工夫!”傅雷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