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小说的武与侠
新垣平
①金庸辞世之后,各大媒体纷纷发文纪念,除寄托哀思外,更带有“盖棺论定”的意味。耐人寻味的是,许多文章的重点都强调,金庸除去武侠小说之外,还是卓越的报业大亨、政论家,以及参与起草《基本法》、与许多政要交好等事迹。强调这些成就自然无可厚非,不过其中也隐隐有“金庸可不止是写武侠的”的言外之意。这种潜台词彰显出,对于如何评价半个多世纪以来的“金庸现象”,人们仍然感到困惑不定。但毫无疑问,如果没有武侠小说的创作和流传,即便金庸其他方面的成就再翻几倍,影响力也绝达不到今天的一成。
②金庸本人在访谈中有一个说法:“武侠小说的精神是‘侠’字而不是‘武’字,‘侠’是牺牲自己的利益,去帮助人家主持正义。”这段话传播很广,得到了普遍的认同。以此而论,武侠是传播一种道德精神,自然于国于民有重要意义,所以武侠小说较为高雅的叫法就是“侠义小说”,而低俗的称呼是“武打小说”。
③不过对一种文学本质与功能的看法,并不会因为作家本人曾说过而更加合理。把脱离了“武”的“侠”当成武侠的基石有很多说不过去的逻辑。当年韩非子就说过“侠以武犯禁”,脱离了起码的武力,侠客和一般的好人、热心人的区别就不大了。这些人自然也十分值得学习和效仿,但小说读者显然不是为了看这些。
④事实上,金庸小说中的主角,也并非都可以归为一般认知的“侠”,哪怕是有“武”的“侠”。早期的陈家洛、郭靖等人,还多少是按侠客的形象塑造的,有许多为国为民的光彩事迹。到了“神雕侠”杨过,虽然也有些侠义之举,但重点刻画的却是其冲突激烈、爱恨交织的个人情感生涯,后来的张无忌、令狐冲等人,虽然武功天下无敌,却也并不是“侠之大者”。可算是大侠的萧峰,也有不少侠士绝对不应该有的杀戮之罪。到了韦小宝就更不用说了,虽然也讲义气,但和行侠仗义怎么也沾不上边。按照陈墨等金庸学者的研究,在金庸小说发展中有着非常显著的“侠”的退隐现象。虽然金庸作品中显然有着对侠文化的温情,但最终却走向了《堂吉诃德》式的结尾,这使得金庸小说具有了超越弘扬侠义精神这一目标的、对中国历史和社会的更深远反思。譬如,在日月神教和左冷禅之类庞大森严的江湖势力之下,还有可能出现真正的侠客吗?
⑤然而从另一方面讲,金庸以及许多人对“武”这一面的忽略也是有问题的。金庸等人的认识可能受到时代的限制,而没有找到理解“武”的适当模式。“武”如果只能解释为暴力,顶多是夸张的暴力,那么武侠小说自然是宣扬以暴易暴,怎么看都矮人一头。不过今天的读者理应看得更清楚,武侠之“武”,至少在新武侠以后,事实上已经从相对写实的《水浒》式武技,演变成了独具特色的东方奇幻。金庸本人所发明或发扬光大的一系列以内力为根基的“武学”——内功的运行、转移、远程攻击、防御、速度加成等等,已经远远超出了现实的基础,而成为一种奇幻的设定。毋庸讳言,读者喜爱的首先也是这些神奇瑰丽的场面和效果,而非深层的人性与社会反思。
⑥可能会有人觉得,这些东西有什么稀奇,就是八九流的写手也在写,怎么没金庸的地位?因为同样是写,功力却大有不同,给人的阅读体验也天差地远。
⑦《雪山飞狐》有一段曹云奇、殷吉、阮士中三人较量轻功的描写,非常值得读。这个桥段和主体情节没有太大关系,对轻功的描写也没有高来高去的玄虚,而是贴近常人跑步、跳高的体验,自然给人现实可信之感,而人物各自的性格、身份和钩心斗角的关系,也天衣无缝地融入了这一段轻功描写中。
⑧金庸武侠的出色之处,正在于建构出了一个想象奇崛又极具真实感的幻想世界。这一重意义,在传统的文学批评中是经常被忽略的。不过随着《魔戒》《冰与火之歌》等国外顶尖幻想小说的引进,我们能够并更应该从这层意义上去认识金庸武侠的内涵及其美学意义。
⑨即便金庸去世,这个幻想世界仍将存在于亿万人的脑海中,或许这才是他留给后人最重要的遗产。
(选自《南方周末》2018年11月15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