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花朵
①四月的时候,星星点点的蒲公英就绽开了,它们像一坨坨的细碎阳光,金黄在氤氲着丝丝缕缕乳白水汽的田塍上,印满牛羊蹄印的村间小道两侧,甚至山坳背阴处那些还没有融化的一片片残雪里,甚至村庄生满幽绿苔藓的台阶缝隙里或残墙败垣上。
②蒲公英是最早醒来的,它醒了,大地就醒了,村庄的春天就醒了,村庄新一轮的岁月就醒了。村庄的女人们在乍暖还寒的初春就早早把它们带进邻近的城市里,那时它们有的刚冒芽,有的刚刚鼓起三五个青豆般嫩嫩的蕾,有的刚刚绽开了黄绒绒的一两朵花。它们被摆放在城市拐角处冰冷的马路沿子上,但更多的是被放在简陋的竹筛里,在乡村女人们高一声低一声胆怯叫卖声中,流浪在城市的喧嚣声或一条条仄斜而沉寂的幽长小巷里。
③蒲公英开了,从草长莺飞的春天,绽开过长长的夏天,它那微小鹅黄的花盏,甚至金黄到秋天的深处,漫山遍野的野菊镀染尽乡村山野的时候,还有三三两两的蒲公英开着呢,它们或瑟瑟地开在一个风霜落不到的岩石下,或开在一蓬枯白得如同旧白线的枯草蓬子里,像飘落在地上的一朵野菊,像一簇微微燃烧的火苗, 它们黄绒绒地亮着。泥土就还醒着,村庄就还醒着,鸟儿和虫子就还醒着,直到一场漫天漫地的鹅毛大雪之后。它们在白皑皑的雪层下沉睡了,泥土就也沉沉睡去了,村庄以及世界上的一切也都沉沉地睡去了。
④它们是到城市里寻找它们的亲戚的。
⑤那些从乡村走进城市的人家,那些在城市里生活了多年,但根须还没有从乡间泥土里全部拔出来的人,那些在市声里沉睡,但梦的脚趾还常常沾满泥土的人,他们都是蒲公英的亲戚。他们都常常会买一小扎甚至几小扎的蒲公英,把它晾干了冲茶,或把它洗净剁碎了掺杂着作为吃食,败火祛毒,给身心重新赋予乡野的清爽之气和生命的自然气息。
⑥它们和许多的人一样,从乡村来却再也回不到那弥漫着泥土腥香气息的乡间了。
⑦我也是蒲公英的一个亲戚。从一百二十多华里远的乡下老家到这小城里来生活,转眼就二十余年了,从一个乡间的木讷青年,成了小城市井中一个临近不惑的人。我也常常掏几角钱买三五扎蒲公英冲茶,或者剁碎了摊几张饼子吃。我家的墙壁上,常常挂几束已经风干的蒲公英,或在院子里晾晒一些还带着薄薄一层乡间水汽的湿漉漉的蒲公英。
⑧去年深秋时,我又买回了十几扎蒲公英,那是些十分新鲜的蒲公英,叶子虽然已经被霜打得有些灰黑了,但褐色的根茎却饱满丰盈,粘着些润湿的泥土,其中许多已经鼓了些米粒大小甚至黄豆般大小的青蕾。我把它们淘洗干净,摊放在竹筛里静静地晾晒。一个午后,我发现已经晾晒了几天的蒲公英,有几颗竟又开花了,那金黄的花朵.在根叶已经被晒得一片灰黑的竹筛里分外地耀眼,它们在秋天的阳光里簇闪着金黄的光泽。像一粒粒淡定的阳光,又像一粒粒金色的星星。
⑨又过了许多天,我发觉那些蒲公英已经彻底风干了,而那许许多多的花蕾都已绽开过,花朵早谢了,然后成了白絮絮的一朵朵绒球,向晚的风轻轻一吹,那些绒球便沸沸扬扬成一朵朵的白絮飘起来,像一片片飞扬的白雪,从竹筛里沸扬到阳台上,然后飘过高高的楼顶,飞进了远远的天空里,随着一缕缕的风飞走了。
⑩它们是要飞成天上的白云,是要随着那些流浪的云朵,飞回到遥远的乡间田塍上、山坳里,是要迢迢地回到自己的乡野老家吗?
⑪花朵是植物的心灵,是一棵树或一棵草的灵魂。而蒲公英的灵魂已跟着一缕晚风或流云迢迢回到了它的老家去,来年,它们将又会在河畔、在山涧萌芽、展叶、开花,重将燃亮自己的乡野或田园,而一个辗转离乡的人,一个为生计而漂泊游离自己故园的人,他们什么时候能让自己的心灵回到自己的老家,什么时候能让自己的灵魂回到那生育和养育生命的那一片泥土上呢?
⑫灵魂或许是不会流浪的,它既已注定永远属于某一粒土,不管岁月多么的苍凉,不管脚步多么的遥远,不管回家的路是多么的漫长,不管生命是多么的沉重,它们都是一定要飞回去的,回到那一粒熟稔温热的泥土上,回到那一缕低低盘旋的炊烟里,回到那一条歪歪的田塍上,回到那一声苍老的召唤里……
(选自《散文百家》,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