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论是人的理性思维,其基础是对具体的感性事物的抽象概括。这种能力,并不是人类与生俱来的,而是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实践过程。有了一定的抽象能力后,还要从概念、判断、推理 、论证等方面进化为语言文字 ,还得从口头即兴交流升华为文体,这个过程是相当复杂、漫长,经历了多个阶段的跨越。
在孔子时代,人们交流主要是对话,连标题都没有。孔子的言论之精彩,在于大部分都是深刻的格言式警句。当然,光是形成独特而全面的观点,也还只是属于逻辑中最初步的概念、判断层次,要言之有理,必须进入更高层次:推理和论证。
到了孟子那里,他一方面继承了孔子的辩证格言,另一方面进一步用类比推理来说明观点,不但增强了论点的可信度,而且把抽象的逻辑感性化。如“揠苗助长”“五十步笑百步”“弈秋诲人”这样的寓言在逻辑上属于类比推理,多少具有论证的功能,这比孔子进了一步。用寓言与、做类比推理是当时的风气,也是汉人思维经过多年的积累,突破孔子时代局限于判断的表现,体现了国人推理能力、抽象能力、论证能力的发展。但类比推理和比喻一样,只是在某一点上相通,难以全面。而事物是复杂的、多面的,故类比推理鲜能全面。
孟子晚孔子一百多年,中国人在交流中最明显的进步,是表达观点时正反结合转化的模式普及了。孟子对于与自己论点不符合的例子不但不回避,而且加以分析,用“他说圆己说”,这就是把正例和反例、论证和驳论结合起来,达到了雄辩的境界。这与20世纪西方科学学者波普尔的“证伪比证明更有理论”的突破性学说不谋而合。
光有这样的自觉,还只限于思维方式,并不等于文。从思维方式到形成文章,除了语言、逻辑以外,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问题,那就是文体。
与生产力的提高推动了人类文明的进步一样,传播方式的进步推动了文体的发展。有了做文章的意识,文体就随之而丰富起来。“说”在最开始有现场即兴、口头交际的性质,“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如《邹忌讽齐王纳谏》《触龙说赵太后》,虽不像“论”那样强调全面和严密,但是具有言说的智慧、机敏,特别是比喻的巧妙。其一:不直接正面说理,而是从侧面以比喻引出论点。其二:不是单层次宣告,而是多层次的逐步深入。而“论”作为一种文体,论证上显然比“说”要复杂的多。“论”是直接推理,从肯定、否定两方面进行分析,把握全面资源,深思熟虑,把所有的可能加以权衡,严密到没有任何漏洞,让论敌反驳无门。总的来说,“论”的要求就是全面、反思、系统,《过秦论》《六国论》就是这样的典范。
(选自孙绍振《古代散文的解读观念和方法》,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