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
有些人,他们的姓氏我已遗忘,他们的脸却恒常浮着——像晴空,在整个雨季中我们不见它,却清晰地记得它。
那一年,我读小学二年级,有一个女老师,我连她的脸都记不起来了,但永远记得某个下午的作文课,一位同学举手问她“挖”字该怎么写,她想了一下,说:“这个字我不会写,你们谁会?”
我兴奋地站起来,跑到黑板前写下了那个字。
那天,放学的时候,当同学们齐声向她说“再见”的时候,她向全班同学说:“我真高兴,我今天多学会了一个字,我要谢谢这位同学。”
我立刻快乐得有如胁下生翅一般,我生平似乎再没有出现那幺自豪的时刻。
那以后,我遇见无数学者,他们高贵而尊严,似乎无所不知。但他们教给我的,远不及那个女老师多。她的谦逊,她对人不吝惜的称赞,使我忽然间长大了。
即使她不会写“挖”字,那又何妨,她已挖掘出一个小女孩。中宝贵的自信。
有一次,我到一家米店去。
“你明天能把米送到我们的营地吗?”
“能。”那个胖女人说。
“我已经把钱给你了,可是如果你们不送,”我不放心地说,“我们又有什么证据呢?”
“啊!”她惊叫了一声,眼睛睁得圆圆的,仿佛听见一件耸人听闻的罪案,“做这种事,我们是不敢的。”
她说“不敢”两字的时候,那种敬畏的神情使我肃然起敬,她所敬畏的是什么呢?是古老的卖米行业,还是“举头三尺有神明”?
她的脸,十年后的今天,如果再遇到,我未必能辨认出,但我每遇见那无所不为的人,就会想起她。
有一个夏天的中午,我从街上回来,红砖人行道烫得人鞋底都要烧起来似的。
忽然,我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人疲软地靠在一堵墙上,他的眼睛闭着,黧黑的脸扭曲如一截枯根,不知在忍受什么。
他也许是中暑了,需要一杯甘冽的冰水。他也许很忧伤,需要一两句鼓励的话,但满街的人潮流动,竟没有人驻足望他一眼。我站了一会儿,想去扶他,但我有所顾忌——如果他是疯子,如果他的行动冒犯我,于是我扼杀了我的同情,让自己和别人一样地漠然离去。
那个人是谁?我不知道,那天中午他在眩晕中想必也没有看到我,我们只不过是路人。但他的痛苦却盘踞了我的心,他的无助的影子使我陷在长久的自责里。
如果可能,我真愿再遇见他一次,但谁又知道他在哪里呢?
我们并非永远都有行善的机会——如果我们一度错过。那是永远不可弥补的遗憾。
对于代数中的行列式,我是一点也记不得了。倒是记得那细瘦矮小、貌不惊人的代数老师。
那年6月,当我赶到考场的时候,只觉得整个人都摇晃起来,无忧的岁月至此便结束了,谁能预测自己考试后的人生?
想不到的是代数老师也在那里,他竟然会奔波两个城市而在考场上出现,是颇令人感到意外的。
接着,他蹲在泥地上,捡了一块碎石子,为特别愚鲁的我讲起行列式来。我焦急地听着,似乎从未那么心领神会过。泥土的大地可以成为那么美好的纸张,尖锐的利石可以成为那么流利的彩笔,他使我第一次了解了所谓“君子谋道”的精神。
那天,很不幸的是行列式并没有考,而那以后,我也再没有碰过代数书,我的最后一节代数课竟是蹲在泥地上的。我整个的中学教育也是在那无墙无顶的教室里结束的。事隔十多年,才忽然咀嚼出那意义有多美。
代数老师姓什么?我竟不记得了,心里总有点内疚。如果我去母校查一下。应该不很困难,但总觉得那是不必要的,他不是比许多我记得住姓名的人更有价值吗?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