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马
莫泊桑
这可怜的一家人,仅仅靠丈夫海克托在海军部当科员微薄的薪水勉强度日。结婚之后,添了两个孩子,原来甚为拮据的日子,变本加厉,演化为寒碜、自惭形秽、却又遮遮掩掩的生活,那种破落贵族仍硬撑门面的尴尬生活。
这一家子一直在清苦的重压下喘息,平时从来没有什么休闲活动,只有在星期天去香榭丽舍大街溜达溜达,或者清淡季节有同事送来赠券时,到剧场去免费看一两场戏。
可是,这一年快到开春时,科长委派他办了一桩额外的差事,因此,他得到了三百法郎的特别奖金。
这笔钱拿回家后,夫妻俩讨论了许久,决定用这笔钱带全家到乡下去玩,并在那里举行野餐。
“我保证,”海克托大声说,“只此一回,下不为例,这次我要为你、孩子和女佣,租一辆四轮大马车,而我自己,租一匹马骑着去,这对我的健康有好处。”
整整一个星期,全家对这次计划中的郊游,谈论个没完没了。
海克托每天晚上从办公室回来,就抱过大儿子,让他骑在自己的腿上,使劲地将他颠得一上一下,对他说:“喏,下星期天郊游时,你老爸就要这么骑着马跑。”
于是,小孩也就整天跨在椅子上,拖着椅子满客厅里跑,嘴里喊道:“这是爸爸在骑马。”
女佣一想到男主人将骑着马伴随马车而行,则以赞赏膜拜的眼光看着他。每顿饭她都听他大谈骑术之妙以及他当年在父亲庄园里英勇驭马的经历。
他兴高采烈地搓着双手,一再对妻子吹嘘说:“要是给我一匹烈性子的马,那我才高兴呢,你就瞧我怎么骑上它吧;只要你愿意,我们从布洛涅森林回来时,可以走香榭丽舍大街。那一定很露脸很神气,要是能碰上部里的同事,那就最好不过了,单凭这一点,就足以叫那些上司对我刮目相看。”
郊游那一天,马车与马同时来到家门口。等大家都在车里坐定之后,他查看了一下马鞍的肚带,而后,脚踩一只马蹬,纵身一跃,坐落在马背上,那畜生一感到背上有重负,便蹦跳了起来,差一点把这位骑士摔了下去。
海克托不胜惊慌,好不容易才把这畜生稳住。这一行人马终于上路了。
大家的目光都注视着他。他策马小跑,在马背上大起大落,屁股还没有落鞍,就又往上一纵,像要蹦入空中。有时,他又似乎要匍匐在马颈上,两眼直视前方,面部肌肉紧绷,面色煞白。
马车的颠簸、欢乐的气氛与清新的空气,使得两个小家伙兴高采烈,发出阵阵尖叫。海克托远远地回过头对妻子说:“别让孩子们这么尖叫,否则马一狂奔,我就会失控。”
一家人在维西奈树林的草地上用了午餐后,按照他们事先的决定,一行人马经由香榭丽舍大街打道回府。
刚过凯旋门,海克托的坐骑突然又亢奋起来,它穿过车流,朝着马厩的方向,急速奔跑,海克托使尽全身解数进行驾驭,但无济于事。
家人坐的那辆马车被远远抛在后面,快到工业宫时,那牲口眼见前方道路空阔,便向右一拐,狂奔起来。这时,正有一个穿着围裙的老妇人在过马路,她慢吞吞地迈着步子,恰巧挡住了海克托全速飞奔而来的去路。骑士无法控制自己的坐骑,将她撞个正着,她一连翻了三个跟头,滚到十步开外,摔得衣衫凌乱不堪。
海克托闯祸了。
在警察局里,他只对事实作了简单的说明,通报了自己是海军部的科员,名叫海克托。然后,大家就等候着受伤者的消息。打听消息的警察回来说老妇人已经恢复知觉,但她说自己受了内伤,感到很难受。她是一个替人料理家务的女佣,六十五岁,名叫西蒙大妈。
海克托跑到药房,只见那老妇人躺在一张椅子上呻吟,两手一动也不动,面部毫无表情。两位医生仍在为她查伤,胳膊腿都没有骨折,但恐怕有内伤。
他回家,见妻子正泪流满面地等他,他安慰说:“没有什么要紧的,再过几天,西蒙大妈就会疾愈的。”
第二天下班后,他去探看西蒙大妈的病情,见她正在喝浓香浓香的肉汤,显得很心满意足。
“喂,怎么样啦?”他问。
她答道:“哎哟,我可怜的先生,没有半点好转,我觉得是毫无希望了,没有任何起色。”
医生说,还得观察观察,因为,说不定会有某种恶化。
于是,他又等了三天,再去看时,老妇人满面红光,双目有神,但她一看见海克托,就呻吟起来:“我动不了啰,可怜的先生,我再也动不了啰,看样子,我就这么残废了,一直到死。”
海克托背上打起一阵寒战,他询问医生,医生举起双手,表示无可奈何:“有什么法子呢,先生,我也不知道。只要我们去抬她,她就大叫大嚷。就连挪动一下她的坐椅,也要尖声惨叫。”
老妇人在一边听着,一声不吭。
又过了一周,两周,一个月,西蒙大妈仍然没有离开她的靠背椅。她从早到晚,吃不停嘴,越来越发福了。
海克托不知如何是好,他每天都来,每天都见她过得心安理得,她总这么平淡地对他宣称:“我这辈子是动不了啦,我可怜的先生,我是动不了啦!”
每天晚上回到家里,妻子总要焦急地问他:“西蒙大妈怎么样了?”
每次他都绝望而沮丧地答道:“还是老样子,一点儿也没变!”
他家已雇不起女佣了,只得将她辞退。他们更加缩衣节食,即使如此,那笔额外的奖金全都补贴家用花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