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忧伤
肖培东
“东,那,娒儿(温州方言,小孩的意思)找到了没有?”母亲站着,轻轻地问。
我停下筷子,摇摇头,嘴里含着一口饭。
隔壁县一个11岁的男孩失联三天了,我忍不住告诉给我的老母亲,谁知她竟然把自己整个地蜷缩进这个事件里。
“娒儿找到了吗?”母亲又问了一遍,她的脊背努力地向前弓。
中午的阳光恣意地涂抹着,母亲的脸上却阴着一层忧郁,看得出来,她的眼窝凹下了一层。
我难过地笑了一笑,还是摇摇头。
母亲不说话了,呆呆地坐在门口,重新瞅着路上的行人。
“蘑菇头,尖尖的脸型,又瘦又黑,头发也不多。”偶尔她会这样断断续续地说给自己听。那个叫黄政豪的乐清虹桥男孩就这样和母亲的时光恍恍惚惚地捆绑在一起。
“娒儿,别调皮哦,早哩回家哦,家里人会担心哦。”
母亲会要求我打开手机,显示出这个男孩的图片。她苍老皱缩的手指一遍遍地抚摸着手机屏幕,缓缓地在男孩的脸部位置摩挲着,最后用食指点着男孩的鼻子,说:“娒儿,你怎么就找不到了呢?你长得那么活泼,千万别给坏人给拐走了,妈妈爸爸,阿公阿婆,不知道有多么揪心啊!他们怎么会睡得下吃得下哦?”那个语调,我很熟悉。我不敢看她的眼窝,急急地扒了口饭,就逃出了母亲忧虑的心事。
风忧伤地吹起冬日的尘埃,吹乱了母亲的白发。她坐在门口,一动不动地望着远方,从街道那头驶过来的汽车,从巷子深处钻出来的三轮车,从拐角处跳出来的背着书包的男孩……她眯缝着昏黄的眼睛,一个一个地瞅着,深远而入神。“蘑菇头,尖尖脸,又瘦又黑,头发不多。”她能唱成调的歌谣竟然属于远方那个隐隐约约的男孩。我多少有些后悔,她原本就是极会忧虑的人,她在冬天的大街上寻找六六的哭喊声曾经惊动了多少夜宿在枝头的鸟啊……
“东,找到了,找到了……”第五天晚上,我一进门,母亲就哑着嗓子说。A“娒儿掉到下水道里了,不是,掉到井里——”母亲一脸难过,说,“隔壁阿婶说的,娒儿没了。”母亲的声音越来越低。
“妈,那都不是真的,公安局都说还没消息。”我加重了声音,努力让母亲听得清楚。灯光映照着母亲瘦小的身体,母亲的眼里开始有了亮色。
她又要了我的手机,又叫我找男孩的照片,又开始说给夜色听:“蘑菇头,尖尖脸……”
……
我是快要天明的时候知道这事的真相:乐清失踪男孩黄某已于12月4日22时48分找到,警方确认其人身安全和基本健康,初步查明,其“失联”是该男童某位家属故意制造的虚假警情,系妈妈谎报。
“蘑菇头,尖尖的脸型,又瘦又黑,头发也不多。”想起我的老母亲深凹的眼窝,我再也睡不着了。
天亮了,没有太阳。
我要去一所学校听课,路上突然想到要给母亲打个电话,让她别等我吃午饭。我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妈!我——”
“东,娒儿找到了没有?”母亲打断了我的话,又问那个蘑菇头男孩的下落。
“妈,事情是这样的……”
我讲完,母亲愣了一下,很快就是一阵尖叫:“那个天杀的妈妈,要去给熬油的,要去给熬油的!”我第一次听母亲咒骂,觉得很过瘾。
B母亲解了气,停了停,声音低了下来:“那个娒儿,没什么事吧,都好吧,那个娒儿,蘑菇头……”
我的母亲,真的在为一个陌生人衰老。
冬天真的来了,冷风丝丝,我才想起今天我要听的课,是刘亮程的文章《寒风吹彻》。文章中,有母亲也常说的一句话:我想很快会暖和过来。
(选自公众号“我就想浅浅地教语文”2018年12月5日,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