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剃头匠
第代着冬
一个人如果在村庄住久了,就体会不出村庄的变化。稻田边的河流因为新修的堤岸改了道,离开山坳里的麻柳林,像游蛇一样钻进一片水竹林;吊脚楼下的大道已经废弃一段时间了,那块板结的黄泥被人开垦出来,在上面歪歪斜斜地种了几笼洋荷,新踩出来的黄土大路牛绳似的绕过一棵核桃树,消失在一片结满黄瓜的庄稼地边缘;核桃树上原来有一对黑头白身的喜鹊,不知什么时候也迁走了,只有一群斑鸠咕咕地在树枝上散步。一个人长时间地住在时时刻刻都在变化的村庄里,时光的锋刃就会慢慢地削去他的感觉,让他以为村庄从自己一见到时就是这个样子,从而丧失对过去的记忆。
在小河边住了一辈子的乡村剃头匠从年轻时开始,就守着那道清亮的河流没挪过窝。他从父亲手上接过老屋,同时也接过一把锋利的剃刀和一块荡刀的麂皮,成为一个住在河边的匠人。他相信是有了他的存在,才使得村人有可能干干净净地走在黄土大道上,区别于那些同样走在黄土大道上却终年都不剃须发的畜牲。
住在河边的这个村人由于祖传的匠人手艺,使他获得了村庄的认同。村人从满月时开始,就会定期来到河边,晒着暖洋洋的太阳,让剃头匠剃去一段陈旧不堪的岁月,那些时光的毛发就会像鸟羽洒落一地,成为泥土的一部分。这时乡村剃头匠犹如村人耕种土地时一样精细而耐心,他听着锋利的剃刀刮过头皮的声音,就像村人听见锄头铲过杂草时的声音,心中往往荡漾着一丝难以觉察的快乐。
剃头时间久了,剃头匠就体会不出村庄的变化。只知道村庄里的男人在他手下一茬茬老掉,房屋老掉,当某一个老去的男人几个月不曾在小河边出现,村庄就会在一个不确定的夜晚传来哭声,以告诉村人一个老人从此离开村庄,远远地走了。村人汇集到那个院子里,把老人送上山。由于葬礼在太阳下进行,悲伤气氛不是很重,剃头匠得以平静地为死者整理好须发,让他像活着时一样干干净净地上路。
人老了村人可以把他送走,房子老了却无法送走,只能在原来的地基上翻新。但剃头匠已经没有力量拆掉老房子,他甚至没有力量修补一下裂了缝的西墙。夏天多雨的季节,雨点总是被西边的风追得张皇失措。它们原本藏在乌云里,被风翻拣出来,密密地洒了一地。风在雨的后面挥舞着鞭子,抽得它们慌慌张张地跑过庄稼地,跌跌撞撞地撞上了剃头匠家的西墙。西墙痛得直流泪,干透的泥巴裹着雨水,一行一行淌下来,渐渐形成一片沟壑,像一些陈旧的泪痕。苍老的西墙在风吹日晒下裂开一些缝隙,让几只黑蜘蛛在上面牵了网,终日映衬着西斜的阳光。
春天的时候,剃头匠有时也会靠在西墙根下晒一会儿太阳,为自己忙碌的时光做一下小结。他闭着眼睛在阳光下假寐时,旁边什么人影也没有,只有几只老母鸡在土堆里觅虫子,刨得干燥的黄泥地尘土飞扬。坐在西墙根下,睁开眼睛就可以看见那几条通往山外的大路,像几条弯曲的鞭子抽打在新绿的庄稼地里,仿佛是赶着村人往山外奔跑。早些年,村人难得在那路上面走几回,就像家畜一年发不了几次情,如果没有什么要紧事,村人一般不会到山外去。但现在情形变了,年轻人争先恐后地沿着那几条黄土大路拥向山外。剃头匠的两个儿子就离开村落去城市打工了。他们走时义无反顾,对祖传手艺了无兴趣。他们像村里的其他年轻人一样,走时在村庄里没有留下多少东西,只留下一段时光、一幢老屋、一个苍老的父亲和他的一把锈迹斑斑的剃刀。
剃刀已不复往日锋利。一茬一茬长起来的村人不再愿意到河边来,他们更喜欢去乡场上坐在宽大的玻璃镜前,由年轻的剃头师傅用电剪给他们修理更时髦的发型。乡村剃头匠从此被背信弃义的村人抛弃,他们就像抛弃一道陈年旧物把他晾在小河边的老屋里,看着西墙根的裂缝越来越多。
被年轻人扔下的剃头匠渐渐失去了匠人的身份,他混迹于普通村人之间,手里总是握着一把农具,行走在绵延于山脊的庄稼地里。村里的庄稼地越来越多,只有一些不愿意离开土地的老人还在和土地较劲,不争气的儿子全都跑到了山外。他们把土地扔给老子,又把老子扔在地上,然后像二流子一样混进城市,给狗日的城市扛长工。苍老的父亲种不了那么多地,只好荒上一些,让杂草像村人的头发疯长,没人愿意给这些荒地剃头。实际上孤独的父亲愿意多种一点地,但是他精力日益不济,如同照顾了自己的媳妇就再也没有精力去让别人的媳妇怀上孩子一样,看着那些妖娆的土地荒在山洼,被遗留在村里的老人除了诅咒几声敞开的黄土大路之外,其余的事情实在是无能为力。
乡村剃头匠就这样让村庄遗忘在地里,把他还原成一个寂寞的父亲。只有当一个老掉的村人要永久地离开村庄时,人们才会想起他那把锈迹斑斑的剃刀,使他有机会去重温过去那段美好岁月。
重新握上剃刀的剃头匠会成为一个乡村哲学家。他深知是自己的剃刀一刀一刀地削短了村人的光阴。当这些光阴在村庄里消失得了无踪影,一个人就把自己一辈子的时间用完了。用过的时间被他们埋在皱纹里,也埋在他们走过的路上,由于那时的路是封闭着的,村人走来走去还是没有走出村庄。现在村里的道路完全敞开了,仿佛一个初恋的姑娘向恋人敞开心扉。这些敞开的道路通往远处的村庄和河流、大路和码头,也通往村人的内心世界。在年轻的村人看来,那是一些饥饿的路,上面流淌着对未来的饥渴。而在渐渐老去的剃头匠眼里,那是一些疯狂的路,未来的匠人已经叛逃出村庄,祖传的手艺只好终老在自己手里。
此时在武陵山区的广大村落里,剃头匠作为一种乡村匠人,已日益稀少。他们正健步走出村庄的记忆,以远年标本的姿态,消散于村庄敞开的大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