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桥的事
小镇的布局,像一头猛犸象的化石。以老街为脊椎,两侧深深浅浅的巷子是骨,四家大工厂是四肢:国二厂、造船厂、服装厂、粮机厂。道路向北延伸,隐没于田野中,像一条意犹未尽的尾巴。两根长长的象牙,一条指向小学,一条指向中学。
“化石”之外,是无穷无尽的稻田。我总是记不得那些村庄的名字,孔巷、邵村、薛家、南圩、车塘、香花桥、和尚浜……在我看来都是一样的,无非是稻浪中有几间房子聚拢在一起,好像小小的岛。
邻居小哥哥带我去探险,两个人在稻田里迷了路。一不小心,我的一只鞋陷进泥里。小哥哥无奈,只好背着我走。
太阳西沉,四野苍茫,我的肚子饿了,但并不害怕,风里有粮食的味道,稻田的气息让人安心。远处几缕炊烟升起,田埂上出现了几个小黑点大声呼喊我的名字,是着急的爸妈一路寻来。那年我六岁。
如今我站在车流滚滚的路边,企图辨认当年探险的路线,哪里崴了脚,哪里掉了鞋,哪里踩到一条死蛇,哪里捉到一只硕大的蚂蚱。记忆没了参照物,像掌中的麻雀找不到着力点,扑腾着翅膀,飞不起来。
只有那条小河还在。
小河名叫夏驾河,河上有一座通济桥,建于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桥洞是完美的半圆形。我出生那天,奶奶从桥顶扔下一个皮球。这是小镇的习俗,球有多大,男孩的胆子就有多大。儿时的我顽劣不羁,四处撒野闯祸——不知奶奶有没有后悔过,早知如此,丢个乒乓球就够了。
桥头曾有一座小小的庙,元大德六年(1302年)始建,明天顺四年(1460年)重修,歌山式屋顶,飞檐斗拱,内供泥塑的龙王爷,乡下人唤作龙王庙。老人们津津乐道于一个传说:小镇曾连年大早,庄稼颗粒无收,汾水龙王七太子私自降雨,却因触犯天规被斩为七段。从前小镇的舞龙叫“断龙”,由七截龙身组成,纪念那位倒霉的龙王七太子。夏驾河流经龙王庙,汇入吴淞江。吴淞江蜿蜒东去,流入上海后,换了个更响亮的名字——苏州河。
奶奶扔下的皮球,几时能到外白渡桥?
在我读初中时,桥拆了。
拆桥是为了走船——桥泂太低,大船开不过去,走船是为了运水泥和黄沙,运水泥和黄沙是为了修路,修路是为了致富。那时人们憋足了劲要致富,谁阻碍了致富,谁就是罪人。
拆桥花了整整一个月。潜水员分批沉入水底,拔掉打入淤泥的木桩,然后安放炸药。东边两百米处,新建了一座水泥大桥。
我生了一场大病,病好了,捣蛋劲也没了。原本胡天野地的熊孩子,渐渐长成拘谨内向的少年。大人很欣慰,夸我懂事了。只有奶奶忧心忡忡,她说,这孩子的胆子丢了。
我站在河边,河水黏稠,漂浮着垃圾和水草。水里也没有船。路修好了,也就不需要船了。
那座桥,清代的桥,满月的桥,永远地消失了。
我向河岸望去,过去生长稻米和油菜的田野,如今长出了连绵的高楼。如果对比二十年前后的照片,你会发现,对岸升起了一个钢筋水泥的星球。那里是小镇的拆迁房集中地,失去土地的农民陆续搬到这里。前年大涨一波后,此地房价破万。开发商欢天喜地盖楼,农民欢天喜地拆迁——种地能赚几个钱?
不仅是农田在消失,农民也在消失。农家子弟或是读书,或是打工,以各种方式离开土地。几代农民的梦想,是当个城里人
对土地来说,一代人死去,像收割一茬庄稼一样自然。人类自命自己的实践活动不凡,在土地面前不值一提。土地只记得两件事:几万年前,这里长出野草;几千年前,这里长出庄稼。这是江南最好的水田,生长《红楼梦》里的“绿吐香稻粳米”。今天,这里生长产值和效益。
我常常想起那座桥。当我想起桥的时候,后来的时间就消失了。
后来我才知道,在我二十岁生日那天,奶奶去了夏驾河边,龙王庙毁于四十年前。奶奶对着庙的位置,点起两支半斤重的香烛,献上猪头和米糕。奶奶虔诚地跪倒,祈求龙王爷开恩,找回她孙子的胆子。
(选自《文汇报》2018年2月26日有删改作者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