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奇山谷之行
埃利亚斯·卡内蒂
1920年夏天,母亲带着我们兄弟三人又回到了康德斯特克。当时我经常看地图,所有的希望都集中在勒奇山谷,那里是最有趣的地方,有许多值得一看的东西,而且也很容易去:乘火车穿越世界第三长隧道——勒奇山隧道,从隧道那头的第一个车站格彭施坦因徒步穿过勒奇山谷,走到最后一个小镇普拉滕。我怀着极大的热情去完成这一计划。我结交了一批同行的伙伴,并且坚持让两个弟弟这一次留在家。母亲说:“你已经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我毫无顾忌地把两个弟弟排除在外,并没有使她感到惊讶,相反,她对此感到很满意。她一直担心我一味埋头读书会变成一个优柔寡断、没有男子汉气概的人。她在理论上赞成体谅弱小,但在实践上则失去了自制力,尤其是当她认为某人妨碍她达到一个目标的时候。她支持我的意见,为两个弟弟安排了其他的活动。出发的日子已经确定了,我们将乘早上的头班火车穿越勒奇山隧道。
格彭施坦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贫瘠荒凉,我们沿着那条与外界保持联系的唯一的羊肠小道朝勒奇山谷攀登。我得知,这条小道在不久以前还要更加狭窄。只有为数不多的动物在这里出没。差不多一百年以前,这一地区还有狗熊,可惜现在已经见不到了。当我还在缅怀早已销声匿迹的狗熊时,山谷突然展现在眼前,只见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明亮耀眼,一直向上延伸,爬上了白雪皑皑的山峰,最后消失在一片冰川之中。在不长的时间里就可以到达山谷的尽头,但是小道却蜿蜒迂回,从费尔登到普拉滕要经过四个小镇。一切都是古色古香的,无一雷同。女人们头上都戴着黑色的草帽,不仅仅是成年妇女,还包括小姑娘,甚至就连三四岁的小女孩也戴着这种富有节日气氛的帽子,好像她们自打出世就意识到了她们的山谷的特点,而且必须向我们这些闯入者证明,我们并不属于她们之列。她们紧跟着一些上了年纪的妇女,这些脸上皮肤干枯,布满皱纹的老人始终伴随着她们。这里的人说的第一句话,我听来就像是几千年以前的。一个胆大的小男孩朝我们走近了几步,一个老年妇女招呼他到她那儿去,要他避开我们。她说的那两句话很好听,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过来,Buobilu!”这是什么样的元音啊!对“小男孩”这几个字,我常听到的说法是“Buebli”,可是她却说:“Buobilu。”一个u,o和i三个元音的组合。我突然想起一些在学校读过的古高地德语诗歌。我知道瑞士德语方言接近中古高地德语,但是有些词语听上去像古高地德语,我还从未想到过。 我自认为这是我的一个发现。因为这是我所听到的唯一的一个单词,所以它在我的记忆中更加牢固。这里的人沉默寡言,似乎都在回避我们。在我们整个漫游过程中从未与人有过交谈。我们看见古老的木头房屋、全身黑衣的妇女、窗前的盆花、牧场草地。我竖起耳朵倾听远处的声音,所有的人都沉默不语,也许仅仅是巧合。然而,“过来,Buobilu!”作为山谷的唯一的一句话留在了我的耳朵里。
我们结伴同行的这伙人来源混杂,有英国人、荷兰人、法国人、德国人,可以听见各种语言的说笑叫喊,就连英国人也显得爱说话起来了,面对沉默的山谷,大家都感到震惊,表示赞叹。我为这些住在同一旅馆里的自命不凡的客人并不感到羞愧。然而,我总是对他们说些尖酸刻薄的话。这儿,一切都相互适应,生活趋于统一,寂静、悠闲、适度冲掉了他们的高傲自大,他们对这些自叹弗如、不可捉摸的东西做出的反应是惊奇和羡慕。我们穿过4个村庄,我们像是来自另外一个星球,没有任何与这里的居民接触的可能,这里人也得不到任何一点儿关于我们的信息,我们甚至看不到一丝好奇。在这次漫游中发生的一切,仅仅就是一个老年妇女把一个尚未走到我们跟前的小男孩从我们身边叫走。
我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山谷,在半个世纪里,特别是在60年代以后,那里一定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要避免触及自己心中对它保留的印象。我要感谢恰恰是它的陌生带来的一个后果:对古代生活方式的熟悉感。我说不出当时在那个山谷生活着多少人,也许500人吧。我只是看见单个单个的人,很少看见两三个人聚在一起。他们生活很艰苦,这是显而易见的。我没有想过,他们中间是否有人在外面干活挣钱,但我觉得,哪怕是仅仅离开这个山谷很短一段时间,对他们也是绝对不可能的。要是我能更多地了解他们,这种印象恐怕就会消失,他们也会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就像我在世界各地见过的人一样。幸运的是,这些体验的力量来自他们的独一无二和孤立隔绝。后来,每当我读到关于部落和民族的书籍,心里总会产生对勒奇山谷的回忆。我还想读到这样奇特的事情,我认为这是可能的,并且接受了下来。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