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话(节选)
茅以升
①大地上的一个障碍就是山与河。这当然是只对交通而言。至于对一个国家来说,山与河不但不是障碍,而且是富源所在。山河当然是可爱的。但是在要翻山过河时,它们就有些可怕了。唐代大诗人李白就是这样怕过的。他在《蜀道难》的诗里说:“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他又在《横江词》里说:“人言横江好,侬道横江恶。猛风吹倒天门山,白浪高于瓦官阁。”如果他能看到今天的成昆铁路和长江大桥,他就要赞叹“多歧路,今安在”,“人生得意须尽欢……与尔同销万古愁”了。因此,造桥修路的人,确是立了功德。
②造桥就是斗争,就是解决矛盾。斗争的“敌人”是水、土、风。造桥时要使桥墩在水下深入土中,桥梁在空中架到墩上。深水、软土、暴风就都是难克服的障碍。再加上它们的相互影响,那就更成为巨大的困难了。这种相互影响,在我国诗文中,描写得很多。比如,关于水和土,就是“岸裂新冲势,滩余旧落痕”(唐太宗《黄河》诗),关于水和风,就是“阴风怒号,浊浪排空”(宋范仲淹《岳阳楼记》),关于水和风土,就是“盘涡荡激,回湍冲射,悬崖飞沙,断岸决石(元贡师泰《黄河行》)”。如果翻一次山,过一次河,都觉得可怕,那么,在这样山中河上来造桥,需要和那里的水、土、风所作的激烈斗争,不更要把人吓倒吗?然而人是吓不倒的,他能“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战而胜之。对于深水,就利用“压缩空气”(风)来筑“沉箱”基础;对于软土,就利用“水射法”来下沉“管柱”;对于暴风,就把桥墩深埋土中,再加上面水压力,以求稳固。还可利用软粘土在管柱下面填洞,以防水漏;利用水面涨落,把船运桥梁,安装在墩上,利用“风锤”、“风钻”在钢梁上打“铆钉”,等等。总之,自然界的各种力,不管怎样厉害,它们彼此之间必有矛盾,只要善于运用,就可把桥造起来。大桥小桥同一理,不过繁简不同。大桥当然不就是小桥的放大,如果梁的长度加一倍,并不要墩的高度也加一倍,而是要把这放大尽量地缩小,使得大桥小桥各尽其美,“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这就要看造桥大师的心领神会和眼光手法了。桥工的值得惊叹,就在于此。
③造成的桥,就老呆在那里,一声不响地为人民服务。不管日里夜里,风里雨里,它总是始终如一地完成任务。它不怕担负重,甚至“超重”,只要“典型犹在”,“元气未伤”,就乐于接受。它虽是人工产物,但屹立大地上,竟与山水无殊,俨然成为自然界的一部分。自然界是利于人类生存的,为繁荣滋长提供条件。桥也是这样。人类一有交通,就要桥,越是靠河的地方,人口越集中,桥也就越多。有了桥,人的活动就频繁起来了。它影响到一个辚的富强,成为“地利”的一个因素。自然界是最可信赖的,只要了解到它的规律,就可在宇宙间自由行动。桥也是这样。知道了它的规格,一上桥就准可同登彼岸。自然界是到处随时都美的,因为一切配合得当,缓急相就,有青山就有绿水,有杨柳就有春风。桥也是这样。如果强度最高而用料用钱都是最省的,它就必然是最美的,那里没有多余的赘瘤,而处处平衡。这样的桥就与自然界谐和了。就像宋秦少游词所说,“……秋千外绿水桥平。东风里,朱门映柳……”自然界是新陈代谢、万古长青的,尽管沧海桑田,但也有巍然独存的。桥也是这样。由于朝夕负荷,风吹浪打,必须材料坚实,结构安全,它才能站得起来 ,愈站愈稳,它就能长期站下去。因此桥是长寿的,比起其他人工产物来,它常是老当益壮的。千年古桥能载现代重车,还有什么其他古物能和桥相比呢?有时桥还在,但下面的河却改道了,或两头的山崩陷了,连山河都未必能和它相比!由此可见,桥在自然界中是既可利赖,而又是既美且寿的。它当然成为人类生活中所必需,甚至是和幸福不可分的了。
(选自《桥梁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