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 翠
立 夏
翡翠看完信,搁到一边,桌上几条蚕正悉悉索索啃着桑叶。翡翠想起信上提到的一个词:蚕食。“真形象啊。”翡翠看着它们贪婪的样子,突然觉得很厌恶。
信是沈君写来的。信上说:我们已到达陕北。这里的生活虽然艰苦,但每个人都充满了信心。可惜你不能与我们同行,如果你来了,会觉得中国还是大有希望的。
翡翠想起和沈君他们在一起上学、办报、演话剧的日子,现在只剩下咀嚼和回味。“他们都走了,独独丢下我一个。”翡翠想象着他们在黄土高坡的狂放自由和意气风发,不由怅然若失。
带信的是一个陌生人,他踏着吱嘎吱嘎响的木楼梯,找到翡翠家。现在他就坐在翡翠的对面,等着翡翠的一句回话。
“翡翠,给客人倒杯茶啊。”里屋传来的苍老声音伴着拉风箱一般吃力地喘息。翡翠应了一声,起身从锡罐里拿了一撮茶,放在瓷杯里泡上,茶汤有些发黄,叶片在水中起起伏伏,就像翡翠现在的心情。
那人啜了一口茶,轻声说:“沈君同学说你非常可靠,我们现在很需要你的帮助。”
翡翠想了想,又想了想,她扭头看到有风从窗口跑过,吹皱了她的翡翠绿旗袍,然后她说:“好吧。”
翡翠出门时穿了一身小碎花的旗袍,嫩嫩的细藕样的手臂上,拎着一袋点心。那人说:“我们观察过,那个岗亭每天经过的百姓比较多,对带着良民证的,盘查得并不严,你只要把点心带过去,再把对方交给你的东西带回来就可以了。”
电车开到桥头停下来,车上的人都要下车鞠躬并接受检查。翡翠努力想象着她正在演一场话剧,而她只是一个戴着面具的角色,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两个日本兵挨个儿看了他们的良民证,放他们过了桥。
茶室在闹市区,翡翠曾和沈君来喝过茶,她忘了当时喝的是什么茶,只记得沈君坐在她对面,眼睛亮亮的,像暗夜里的星。现在对面没有沈君,坐着一个剪着短发的女子,她们交换了点心和茶叶,说了会儿闲话。那女子说:“这茶很不错。”翡翠说:“嗯,很不错。”回来的时候,翡翠已经不那么害怕了。
翡翠把一盆花拿到窗台放上。约摸一个时辰,那人就来了,打开茶叶包,仔细从里面摸索出几张绿色的纸条,对着翡翠说:“太好了!你信吗你现在所做的事,甚至比沈君他们所做的更有意义。”
那人走后,翡翠小心地将茶叶收到锡罐里,又拿了一小撮在瓷杯里泡开。茶是好茶,有着翡翠一样鲜亮的颜色,泡到水中,叶梗朝下,芽尖朝上,竟如同一朵含苞欲放的兰花立在水里。
翡翠狂热地爱上了喝茶,把那些翡翠的叶片放进洁白的瓷杯,冲入滚烫的开水,叶片如同一朵朵兰花舒展,然后啜一口,有清香扑鼻,真是美好的享受。至于那些泡过的茶叶,她也不忍丢弃,晒干后做成枕芯,每天伴着茶香入眠,让她觉得心里特别安宁。
意外出在回来的时候,那个岗亭除了平时把守的两个日本兵和伪军,又多了几个日本军官。那是翡翠第五次出门,此前的几次都很顺利,所以翡翠并未在意。她下了车,像往常一样,手里拿着良民证跟着排队的人流慢慢往前挪,却发现今天的盘查比往日严格得多,每人手里的东西都要打开来检查。翡翠突然就慌了,怎么也找不到角色的感觉。
再过五六个人就轮到翡翠了,翡翠看着手里的茶叶包,脑子里仍然空空的。队伍停下来,正在过岗亭的那人大概因为害怕,愣愣地攥着手里的大袋子,没有及时打开,日本兵哇里哇啦叫着,猛地拿刺刀一挑,袋子里的东西霎时滚落一地。
翡翠突然尖叫一声,攥着手里的茶叶就往桥头跑。
那天,很多人看到一个身穿淡绿色旗袍的女子,轻盈地跃过桥栏,飘进了苏州河。她落在水中的样子,像极了一朵含苞欲放的兰花。随着她飘进河里的,还有洒得纷纷扬扬的茶叶,每一片都有着翡翠的颜色。
很多年以后,一个男人坐在苏州河边,那里不再有岗亭,不再有日本兵。男人将一把把茶叶洒入河中,嘴里喃喃说:“好茶,翡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