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单车的女人
袁道一
①每当街灯亮起昏黄的光晕里市工商银行门前的空坪上，总有一个中年女人如期出现，支起一块小三合板，薄薄的，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几个字：修自行车。
②修车的女人站累了，没有生意的话，就大大方方地坐在空坪和马路相接的台阶上，有时候垫一张楼盘卖房的广告纸，有时候什么也没垫。不论垫或没垫，有顾客来时，她站起身来，总是习惯性用双手在屁股上急忙拍几下，迎上前去。一脸的笑意从阴暗模糊的脸上流淌出来，山泉水一样清亮。女人动作麻利，技术娴熟，往往不出几分钟就能解决自行车的毛病。如果是补胎，她总是要细心地试水三次才安装上去。遇到没有更新的大部件，女人总是不厌其烦地和车主说在哪里买零部件是最低廉的，那态势就像车主多花钱就是花了她的一样。车主们都领情而去，一旦自行车有毛病便不由自主地又来找女人修。
③即便回头客再多，女人还是空闲得多，忙碌得少。每天吃完晚饭，我习惯去散步，路过她的修车点，大多数时候都看到她坐在台阶上，双眼直直地盯着脚下的水泥地，久而久之，我觉得她的目光是钉在地上一般，那么稳当，那么牢固。我都担心她的目光能钉出一个小坑来。也有些时候她没盯着地面，可能是白天劳动过累，双手交叠摆在双膝上，头深深地伏在双手和身躯围成的圈里，蜷伏成一团，和街头的夜猫没什么两样。
④她比一棵树还坚韧，扎根一处。只是，城市不许她散枝开叶，所以她收紧自己，并且只在夜晚吮吸一点养分。这也不是为她自己，她的背后肯定有一个残破的家。所有她出现的夜晚，都是孤零零的，从没见有人陪伴过她。陪伴她的是那些修车必不可少的工具，用得熟门熟路的工具，她和它们打发一个个美好或不那么美好的夜。
⑤修车女人在很久的时光里，对于我和我身边很多的人而言，就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几乎夜夜见到过，但彼此之间似乎有一道鸿沟，就是一步之遥的距离隔离人心。直到有一天，我家小子的自行车轮胎瘪了，我和他一起去修车女人那里补胎。到了她的地盘，刚才还一脸倦容的女人起身，笑呵呵地问：“师傅，有什么要帮忙的啦？”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小子尖声尖气地回答：“轮胎烂了！”女人“哦”了一声，但没有动，目光如水似的漫过我，直接倾覆在小子身上，里头有无限的慈爱。如同遇到磁铁，女人的目光一下子拔不出来。我颇有些不解，小子被她看得躲到了我的身后，女人这才猛然醒过来一般，一把将小自行车推到水盆边，不好意思地朝我笑了笑。
⑥补胎对于女人来说本是小菜一碟，历来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那种酣畅让我想起庖丁解牛。奇怪的是我带小子来补胎，女人竟然显得很生涩，目光散乱，粘轮胎皮子都粘了几下才粘牢。我抽完两根烟，小子等得都有些不耐烦了。此时，又来了一个要修车的，女人才镇定地加快速度，车胎补好，收费五元，很便宜。我尾随孩子推车回家，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修车女人一直在目送我们离开。
⑦回到家，我和爱人说起修车遭遇，爱人忧心忡忡地说：“这个修车女人不会有病吧！”“那倒不至于，靠手艺补贴家用的人，估计是太喜欢孩子了。”
⑧某个夜晚，我见窗外有雨，就没出去散步，打开电视百无聊赖地看着，突然都市一时间频道里出现了修车女人，穿着一件花格子衣服，比修车时的灰不溜秋顿时显得年轻多了，那张黑黝黝的脸庞很打眼，当然最抢镜头的是修车女人在失声痛哭，抱着一个比她高出一头的男孩子。男孩子满脸泪水，但还是看得出白白嫩嫩养得好。修车女人不停地哭喊着：崽啊崽啊，你总算回来了！听节目主持人的画外音，才知道男孩是她失散多年的孩子，搭帮全国打拐专项行动，在福建找到，警方送了回来。修车女人在镜头前断断续续地说：我这个崽啊，十岁就被人拐走了，我想他想得睡不着吃不好啊，要不是他爸走不动，我早去找孩子啦！这么多年里，我只要看见十岁左右个子和我崽差不多的小孩，我就想我崽，想得厉害啊，看到眼睛都转不动！
⑨此后，每次看见她，我都要小子主动叫她一声“阿姨”。不管小子懂与不懂，我反复告诉他，这个修车的阿姨拥有一颗博大的爱心。
（节选自《小品文选刊》，有删改）
